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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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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大仲马的《黑色郁金色》描写荷兰人为郁金香花着迷,一对青年情侣培植出黑色的花种,大受欢迎,可是有人巧取豪夺,引出种种惊险故事。 池田:在大仲马的作品系列中,《基度山恩仇记》应是写得最好的吧! 金庸:最好的恐怕是《三个火枪手》。《基度山恩仇记》的最大魅力,确如先生您所说,主要在于它的情节引人入胜,往往在意料之外,但细思之却又在情理之中。我写成《连城诀》后,忽然惊觉,狄云在狱中得丁典授以《神照经》一事,和《基度山恩仇记》太接近了,不免有抄袭之嫌。当时故意抄袭是不至于的,但多多少少是无意中顺了这条思路。 池田:先生是被称为“东方的大仲马”的文豪。果然也与大仲马的许多思路不谋而合呢。 金庸:岂敢,岂敢。(笑)若要避开其近似处本来也不为难,但全书已经写好,再作重大修改未免辛苦,何况丁典的爱情既高尚又深刻,自具风格,非《基度山恩仇记》的法利亚神父所能有;即使在我自己所写的各个爱情故事中,丁典与凌霜华的情史,两人的性格,也都是卓荦不凡,算是第一流的。要舍弃这段情节实在可惜。 池田:《连城诀》的日译本一旦问世,我想将它与《基度山恩仇记》比较来读,法利亚神父的身上有“哲人风貌”啊!例如,他对邓蒂斯曾说过下面的一段话:世上有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这两种人。记忆立生知识渊博,而学者制造的则是哲学。再者,这种“哲人风貌”是以深厚的学识所支持的,他还这样说道:人间的学问是有限的,我教给你数学、物理学、历史,然后教你我懂的三咱四种现代语文,这就是我所知的全部。从我的脑袋移到你的脑袋中去,有二年时间我看也就够了。“我所知的全部就是这些。”说这句话的真的是一个了不起的知识人吧!也因为是大学问家,才可以判断该知或不必知的。 金庸:真是意味深长的话啊! 池田:说到法利亚神父的这些话,不由得想起以前我的恩师他常常说到:“请你们举出自己最拿手的学问来,如果给我三个月的充裕时间,不管什么学问,我一定不输给你们。”由此而知,恩师是位真正有学问的人。 金庸:您拿我和大仲马相比是不敢当的,他的精彩之处我远远不及。不过我们二人的不说的风格很相近。各拿最好的五部小说来打分平均地比较,大仲马当高我数倍;如各拿十五部来平均地比较,我自夸或可略微占先。(笑)前面我们讲过,因为他的佳作太少而劣作太多且极差(许多是庸手代作),拉低了佳作的平均分数。 池田:在法国文学中,能够跟大仲马与维克多·雨果比户的大文学家,在现在的西洋文坛,并不多见。现代文学,特别是二十世纪的文学,在细致的心理描写、写实的技七及文体等方面上,想来确实产生过优秀的作品。可是说到“故事”的好看和想像力的丰富,就不能跟大仲马、雨果相比了。大仲马、雨果的作品中洋溢着的那种“使生命复苏的力量”之大, 在现代文学中是少见的。当然,作品也角及“时代”,一旦角及就会挑起更大的“生命的脉动”。现在,再想求取那样的文学是匪夷所思。我有这样的看法:觉得现代的孩子们正追求“动人心弦的事物”,面对着今日划一性的社会,就要借助有着“丰裕的世界”的“故事的力量”才能跨越之。 金庸:自十九世纪末期以来,学院派文学评论家与瞧不起大众的作家成为文坛风气的法官司,以致凡是着重故事的小说都受到贬低,大仲马、巴尔扎克、雨果这些辉煌一时的大小说家的评价被大大降低,几乎沦为二流作家,这样的论断我是不同意的。1994年,澳大利亚的悉尼举行“文学节”,我以外国作家的身份受邀参加。我在会中作了一次演讲,强调“故事性”在文学中仍应占传统上的地位,得到许多与会者的赞同与去持。不过目前流行的观念似乎不易改变。 池田:被称为“Renaissance”(意即“重生”或“再生”)的“文艺复兴”——现在期待中的新人文主义(Hu-manism)中,建立其核心“文学的复兴”备受渴求。我的恩师也说过:“如能读伟大文学,就能更深刻地理解佛法。”在伟大文学中,包含着佛法所说的“十界”,以及其他的。为了“人文主义”的兴隆,我痛感“文学的复兴”甚有必要。 金庸:文学可使人生变得丰富多彩,佛教可以解决人生问题。两者都在探究人生。 池田:我认为,与您的“文学对谈”,也是对这个“文学的复兴”时代的展望。 金庸:我想是这样的。以“伟大文学”而论,大仲马与雨果的作品正是实至名归。大仲马能在世界文学史中占一席地,自然并非由于他的小说中情节的离奇,而是由于书中人物的生动。能创造一个活生生的人物,是小说家极高的文学才能。 池田:要紧的不仅仅是故事的情节,而是怎样描写塑造人物吧! 金庸:至于设计多种衡奇古怪的情节,文学上向不重视。《基度山恩仇记》和《三个火枪手》的文学价值,都在于书中主角的个性鲜明,形象生动。不过,《三个火枪手》的文学价值高得多,因为《基度山恩仇记》的人物忠奸分明,性格简单,颇为脸谱式,缺乏层次和灰色地带。 池田:这样说来,《基度山恩仇记》的坏人果然是恶人相,(笑)《三个火枪手》就没有这么多坏人。路修福尔等人物是作为达太安的宿敌般的存在,却并不一定是坏人。您这一点破,使我豁然开朗。 金庸:我相信在人间社会中,善与恶是复杂交错在一起的,在这个社会中没有认是百分这这一百的善人,也没有一无是处的坏人。恶人中也有善的一面,善人中也有坏的方面,不过占的比例较少而已。作者要考虑的是怎样才能真实地写出来。我在写作《倚天屠龙记》时表示了人生的一种看法,那就是,普遍而言,正邪、好恶难以立判,有时更是不能明显区分。人生也未必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恶是不能楚河汉界一目了然的。人生真的很复杂,命运确是千变万化的。 池田:您这种人生观很接近佛教的人间观、生命观。佛典中有“背善日恶,背恶日善,故心外无善无恶,离此善恶去无记,善恶无记,此外无心,心外无法”等说话。善恶为“不二”,人的生命本来就具有善恶两面,人心的动向,并不能限于善恶的任何一方。按照这话来分析,我认为您的看法与佛法的想法十分接近。 金庸:多谢您的指点。我所以有此观点。或许是受了佛法的教导。 池田:就我个人而言,我喜欢《基度山恩仇记》比喜欢《三个枪手》更多,同您这位“大作家”唱点反调,失敬,失敬。(笑) 金庸:岂敢。(笑)《基度山恩仇记》中,基度山伯爵(邓蒂斯)的报恩报仇固然大快人心,但更重要的是他慷慨大度的人格和君子风度。 池田:这是说不止于“一味要复仇”,而是怀着人的深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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