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金庸 > 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 | 上页 下页


  池田:先生曾在《明报月刊》中谈到香港回归中国时说过这样的话:主张急进也罢,主张稳健也罢,如果真的为中国、为香港、为香港人,为他们谋幸福而出发,意见不同等问题不大,可以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讨论,交换意见,没有必要变得像仇人般的互相敌对。一切应以为人民谋幸福出发——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我是青年,曾读过日本哲学家三木清的《人生论笔记》一书。书中曾有一段话令我难以忘却:打开伦理的书来看一下吧!你们诸位会很容易找到毫不谈论幸福问题的书籍吧!(中略)

  抹杀幸福的伦理,乍看起来是如何了不起的伦理也好,其内涵也不外是虚无主义而已。这一节是很难忘的。人究竟为什么而活着呢?是为了幸福。无论是宗教、政治、经济,都是为实现人的幸福的“手段”而已。但是,所谓“幸福”的根本目的,却常常意外地被忘却,为此,在成为“手段”的宗教、政治和经济中,反过来束缚了人。 真是意外地颠倒了主次。 因此我们应该重新回到先生您所说的“为人们谋幸福”的原点去再出发,想来这也是现代人所面对的中心的课题。起草《基本法》的工作经历了五年的岁月,但是,那可是无论巨细都难的事业啊!这也是“好事多磨”。

  金庸:《基本法》的起草过程相当繁复,前后约历五年之久,委员会下设五个组,每个小组各有两名负责人,负责主持会议。我被任命为“政治体制小组”的负责人(港方),另一位负责人是北京大学法律系主任萧蔚云教授(中方)。萧教授曾留学苏联,法学渊深,著作甚多,曾参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的修订工作,是中国地位很高的法学专家。他为人和蔼,思想开明。

  池田:虽是同胞,但各有不同的立场和经历,在沟通时当有一番周折吧?

  金庸:我和他有时有不同意见,可以坦率地讨论或辩论。有一次在许多香港记者面前,我们对于中国内地法律在香港特别行政区的适用问题,作了相当激烈的辩论。他很客气地表示让步,我心中感激,自责态度不好。从此之后,我们二人结成了好友。关于我的小说在内地的版权问题,萧教授曾介绍他做律师的学生协助处理。

  池田:正因为金庸先生与萧教授意气相投,以你们二人为核心来领导,才使政制小组的论议得以顺利进展。

  金庸:我们这个小组负责起草将来特区的政治体制,内容重要,而争议也极多。我们大致上根据《中英联合声明》的协议规定行政、立法、司法三方面各自独立行使职权。问题集中在行政长官以及立法会的选举方式。我和萧教授以及其他大部分小组成员(包括雷洁琼大姐、张友渔老先生、李后先生、鲁平先生、我的同族叔祖父查济民先生、端木正教授、项淳一先生、许崇德教授、李福善大法官、黄保欣立法议员、谭惠珠立法议员、廖瑶珠女士、郑伟荣先生等几位)都主张和现行的政制心意一保持一致,不多作多改变。

  但李柱铭用大律师(Q.C.是英国、香港资深大律师的一项高级头衔)和司徒华先生(香港教师协会主席)两位要求进行急剧的民主大改革,在特区成立后立即实施一人一票的分区直接选举,并在特区成立前以全民投票普选方式先行选出行长官。他们两人在会中是少数,但意见坚持不让,经常和其他小组成员发生激烈争辩,同时得到香港传达室播媒介和青年、学生的支持,时时施行群众性的压力,例如游行示威、 发动群众签名册名、公开焚烧《基本法》草案、到《明报》大厦前焚烧《明报》表示抗议等等。

  池田:不久前,董建华先生刚当选为香港特别行政区的第一届行政长官司,日本的电视新闻也报道了这个选举过程。我因此也了解到,要不要举行普选曾成为争论的焦点。正确地汲取民意,并非一件易事。的确,民主主义的普选手法被视为发主主义的根本,一步错了就很可又红又专重蹈所谓“雅典的民主主义杀死了苏格拉底”的愚民政治理的覆辙。相反,卢梭曾喟叹:“发众在选举中是主人,选举以后则是奴隶。”在这状态里,政治会与发意脱节,使得民众渐渐地离开政治吧!这是进退维谷的境地,可知您的用心良苦。

  金庸:在起草《基本法》的过程中,最艰巨的是关于将来手区行政长官司和立法会议员的的选举方式。香港激进人士的所谓“民主派”强烈要求“九七”后,行政长官司和立法议员全部立即由普及的“一人一票直接选举”产生。我和小组的在部分草委都认为这般过分急进,是行不通的。英国、美国、法国、德国、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等到等西方主要民主国家,行政长官司都不是通过直接选举产生,而国会通常分为参众两院或上下议院,每个选民的投票权也不是绝对平均的,都照顾到社会上特殊阶层的传统利益。

  池田:在此之间,政制小组内部的歧见也产生了吧?

  金庸:当时我在理论上和“民主派”的学者、宣传家仍展开激辩。对方不顾事实,一味高呼口号,要“一人一票直选”。其实,一人一票的分区直选,未必就是最公平最民主的方式。日本最近的国会选举,就改变旧制而分为两部分。五百名议员中,三百名由分区直选产生,二百名由政党比例产生,每名选民都投两票,成为“一人两票”。日本的首相并不是由人民直选产生, 而是由众院的多数留底员间接选出,英、德、澳、加等都是如此。香港的青年们受到了宣传鼓动,不冷静地了解事实,不考虑具体情况,一味认为“凡是和中国当局看法一致的,就是亲共、出卖香港人的利益”。

  池田:对于您的深思熟虑我深表理解,我觉得金庸先生是以政治的安定作为首要优先来考虑的。

  金庸:后来港督彭定康先生提出政制改革,将原来“功能组别选举”改为变相的“一人一票直选”。那是不符《基本法》规定的,也违反中英两国已成立的协议,中方绝对不接受,决定在九七之后取消作废。结果真是取消了。彭定康先生公开宣布的预测全部错误,而我的预测却实现了。

  池田:离举世瞩目的香港回归之日尚有半年,我再三地祈祝香港顺利过渡,同时也坚信,香港人一定会在历史潮流中取得继往开来的大成功。关于“九七问题”所孕育的历史意义,还有许多可以畅谈的的问题,想来还有机会继续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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