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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的明天——面对回归

  1997年7月1日,正是香港回归中国的日子。对于这个不单只香港本身,连全世界瞩目的“历史性日子”,究竟“香港的明天”该如何预测?

  池田:所谓“相识满天下,知音有几人。”能与善于思想交流而求同存异的人对谈,实在是幸福之至。我们可以这样进行对话,或是早就“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使我想起前苏联作家爱特·马列托夫在同鄙人进行“铸就大魂之诗”对谈开始之际,曾说过这样的话:……不知道当从何谈起,更正确地说,这种对话不是刚刚开始,而是继续而已。为什么这样说呢?在我们对话之前,也即是在我们相识之前,这种对话其实已经开始了。这同我们相见之前也一样,如此相同的意义——以佛教的语言来说,正是“宿世之缘。”

  金庸:我亦有同感,很多相识我俩之人都说,我们二人相貌十分相似,如说 “我们俩是兄弟”,恐怕很多人都会相信吧!(笑)

  池田:我十分喜欢世界各国的文学,年轻的时候曾立志当作家。所以能同金庸先生您进行对话,我感到分外的高兴。何况,在香港即将回归中国的历史性时刻,我能与素有香港“良知的灯塔”的声名的先生您对谈,真是深感荣幸啊!此外,在我们计划要进行这个对谈的同时,日本出版界也在去年秋天开始进行《金庸武侠小说集》的翻译和出版的工作。在中文世界极享盛誉的大作,日本的文学界却曾经不闻不问或毫无所知,以至时至今日仍缺乏金庸先生笔下斑谰多姿态的文学世界,不能不令人遗憾。因而,这个翻译工程令人大喜过望。

  金庸:非常感谢,过奖,过奖。所谓香港“良知的灯塔”称呼殊不敢当。我那些小说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暂时没有拙作的日译事属寻常,但也略觉遗憾。因而,对于此次的译事当然感到十分欣喜。我很久以前已经拜读过池田先生与汤恩比博士的对谈集《二十一世纪的对话》,当时深受感动。今次有机会与先生您对谈,对我而言乃是荣幸之至!

  池田:岂敢,岂敢。其时,汤恩比博士曾对我说过:要开拓人类的道路,就只有对话了。你还年轻,希望你今后继续跟世界的知识分子对话。这是他给予我的遗言。苏格拉底也是位重视“对话”的名人。其弟子柏拉图也将与师傅的对话写成“对话篇”。我们信奉的日莲大圣人,他也留下了对话形式的著作。如果是些深奥难解的论文,人们不会想去读它,它只会变成孤芳自赏。从这点看来,对话形式是较易读和有普及性的。而且,留下的“精神性的对话”是永远的。我与汤恩比博士对谈时,刚好报章正大大地报道某国的首脑阶层会谈的记事。汤恩比博士严肃地跟我说,那此政治层而后说话只不过是短暂的东西,而我们二人真实的对话,才是能留于后世之物。

  金庸:池田先生一直以来都在跟世界著名人士对话。而我所尊重的政治家戈尔巴乔夫也是其中一人。还有,中国已故的敦煌研究家常书鸿先生是一位出色的学者与艺术家。继这些人之后,我能与池田先生对话,实在幸甚。

  池田:真是愧不敢当。其实是我应向金庸先生学习才对呀!

  金庸:先生您说“对话很重要”,我也深有同感。中国的孔子留给后世的《论语》,就是他的弟子们以对话形式写成的。

  池田:正如您所说的。

  金庸:池田先生与我都是佛学研究者,其这释尊也是以对话的形式而留下佛法的教导。佛典里有“如是我闻”,就是弟子将释尊的说话记下来的。《法华经》里也记述了释尊在什么地方,跟谁说了什么的法。可以说是一本“对话的记录”。

  池田:先生的博学多才我早有所闻,在此再次深表敬意。

  金庸:我虽然跟过去与会长对谈过的世界知名人士不是同一个水平,但我高兴尽我的所能与会长对话。我和池田先生是属于同代人(按:金庸先生生于1924年,池田先生生于1928年),我比池田先生虚长四岁。“虚长”是中国人礼貌性的传统说法,表示年纪虽然大了四岁,然而并没有在这多增的四年中有什么进益和成就,等于是白活了岁月,所以是“虚”的。我们中国江南人的土话,则是说“年纪活在狗身上了”。

  池田:您太过谦虚了。因而使我深感金庸先生的“大人之风”。您高寿七十二,七十之华诞,日本亦称为“古稀”(“人生七十古来稀”)是值得额手祝贺的。在您的七十二年的人生中,确实留下了“古来稀”的脚印。“有中国人之处,必有金庸之作”,先生享有如此盛誉,足见您当之无愧是中国文学的巨匠,是处于亚洲巅峰的文豪。而且您又是世界的“繁荣与和平之港”的香港舆论界的旗和,正是名副其实的“笔的战士”。您在去年的创价大学的演讲中(1996年4月),分析人世的价值,曾援引《春秋·左传》的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是之谓三不朽。”进而,您又论述了:“(人)能树立崇高的道德规范,成为普遍的榜样,以至改进了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那是不朽的精神的价值。”只有先生您所构建过的众多精神之价值才真正是属于“不朽”的。

  金庸:我钦仰池田先生,不仅是因为您在许多著作中发表了精到的见解,对世界和平孜孜不懈的努力,不仅因为您是一个极有价值的精神大团体的领补袖,更因为您对真理的勇气,不屈于人多势众的怀有偏见的舆论势力。我写的小说,主角总是一位或几位英雄,而英雄的主要品质是勇气,不但是肉体上的勇气,更重要的是“道德的勇气”。先生也具有这样勇气。

  池田:谢谢先生对我的激励之言。至今为止,我和二十位以上的有识之士进行过谈,但其中是文学家的却不多。所以能跟金庸先生对谈,我感到分外的高兴。在经常与西方的文化人对谈之余,我想与金庸先生的对话,将会成为一种更巨大的历史吧。在闲谈中发挥创见,悠然乐而不疲。今后还会有多次的对谈,只有先生的身体安康才会有充满青春活力的对谈,这也是为了香港,为了中国和为了世界。

  金庸:二十年后依然不变,希望这样的对话能继续下去而我坚信,二十年后的世界,一定会比现在变得更为美好。

  池田:遵命,遵命。我们就以此为约。而且,让我们为了培育这棵世间之宝的 “友情之树”长得更茂盛而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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