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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君子可欺之以方(6)


  正在此时,忽听得峰腰里传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张无忌心中一喜,只听得瑶琴铮铮铮连响,四名白衣少女翩然上峰,手中各抱一具短琴,跟着箫声抑扬,四名黑衣少女手执长箫上峰。黑白相间,八名少女分占八个方位,琴箫齐奏,音韵柔雅。一个身披淡黄轻纱的美女在乐声中缓步上峰,正是当日张无忌在卢龙丐帮中会过的。

  丐帮的女童帮主史红石一见,奔过去扑入她怀里,叫道:“杨姊姊,杨姊姊!咱们的长老和龙头都给人害了!”说着手指周芷若,道:“是她峨嵋派和少林派下的毒手。”那黄衣美女点头道:“我都知道了。哼!‘九阴白骨爪’和‘白蟒鞭’未必便是天下最强的武功。”

  她上峰时如此声势,人又美貌飘逸,人人的目光都在瞧她,这两句话更清清楚楚地送入了各人耳中。群雄一凛之下,年纪较长的都想:“峨嵋派这路爪法,难道便是百年前驰名江湖的阴毒武功九阴白骨爪么?她这长鞭使的竟是白蟒鞭法?”他们曾听过九阴白骨爪和白蟒鞭的名字,知是出于《九阴真经》的武功,因阴毒过甚,久已失传,谁也没见过。

  黄衫女子携着史红石的手,走入丐帮人丛,在一块山石上坐了。

  周芷若脸色微变,哼了一声,道:“动手吧!”长鞭抖出,卷向渡难的黑索,身子一借势,便从三株苍松间落下。

  她第一招便直攻敌人中央,狠辣迅捷,胆识之强,纵是第一流的江湖老手也有所不及。群雄只见她身在半空,如一只青鹤般凌空扑击而下,身法曼妙无比。她右手的软鞭与渡难的黑索缠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对方的兵刃暂时无用。渡厄和渡劫双索齐扬,分从左右击至。

  张无忌直抢而前,脚下一踬,忽然一个筋斗摔了过去。群雄“咦”的一声,只道他伤后立足不定。哪知张无忌这一招使的是圣火令上所载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异之极,他似是向前摔跌,双手圣火令却已向渡难胸口拍去。其时渡难的黑索正与周芷若的鞭子缠住未分,不能回索抵挡,渡厄、渡劫眼见势危,立时舍却周芷若,双索向张无忌击来。两条黑索灵动威猛,直如一对乌龙,眼见张无忌难以抵挡,不料他在地下一个打滚,狼狈万状地滚向渡厄身边。渡厄左手向他肩头戳落,张无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开,身子微晃,肩头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将击败少林三高僧的殊荣尽数归于这位峨嵋掌门,自己只求救出谢逊,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东滚一转,西摔一跤,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旁观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识见卓超的人物,但这路古波斯武功实在太怪,又从未有人在中土使过,何况昨日张无忌身受重伤乃人所共见,因此初时都没瞧出破绽。明教之敌无不暗暗欢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为担忧,只怕他今日要毕命于斯。

  拆到数十招后,只见周芷若身形忽高忽低,飘忽无方,张无忌越来越似招架不住,手忙足乱,竟似比一个初学武功的莽汉尤有不如,但不论情势如何凶险,他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对方的凌厉杀着。旁观群雄中心智机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类功夫,看上去颠三倒四,实则中藏奇奥变化,这类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难得多了。

  这门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单独对付三高僧中任谁一人,对方定然闹个手足无措,便如张无忌初逢风云三使时那么狼狈不堪。但这三位少林高僧枯禅数十年坐将下来,心意相通,一僧招数中露出破绽空隙,其余二僧立即予以补足。张无忌种种怪异身法,本来每一招都足以迷乱敌人眼光,似左实右,似前实后,决难辨识,但三僧索随心动,对他的诸般做作竟似视而不见。拆到七八十招后,张无忌怪招仍层出不穷,却始终没能损及三僧分毫。斗近百招,他只觉三僧黑索上威力渐强,自己身法却慢慢涩滞起来,已无初斗时的灵动自如。

  他尚不知尚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刚伏魔圈”却正施展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只见他越斗越精神,其实他心灵中魔头渐长,只须再斗百招,不免便全然处于三僧佛门上乘武功的克制之下,不由自主地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须出手,便让他自己制了自己死命。明教为世人称作“魔教”,亦非全无道理,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创者“山中老人”,便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恶魔。张无忌自得圣火令后,初时照练,还不觉如何,此刻乍逢劲敌,将这路武功中的精微处尽数发挥,心灵渐受感应,突然间哈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

  他三笑方罢,猛听得三株苍松间的地牢中传出诵经之声,正是义父谢逊的声音。只听他苍老的声音缓缓念诵《金刚经》:“尔时须菩提闻说是经,深解义趣,涕泪悲泣,而白佛言:‘稀有世尊,佛说如是甚深经典。我从昔来所得慧眼,未曾得闻如是之经。世尊,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信心清净,即生实相……’”

  张无忌边斗边听,自谢逊的诵经声一起,少林三僧黑索上的威力也即收敛,只听谢逊继续念诵:“‘世尊,我今得闻如是经典,信解受持,不足为难。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是人即为第一稀有。何以故?此人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思潮起伏,知道义父自被囚于峰顶地牢,每日里听少林三高僧诵经,上次明明可以脱身,却自知孽重罪深,坚决不肯离去,难道他听了数月佛经之后,终于大彻大悟么?那经中言道:“若当来世,后五百岁,其有众生得闻是经,信解受持。”在义父此刻心中,这五百年后之人指的便是谢逊自已与他张无忌了。只经义深微,他于激斗之际,也无暇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经中的须菩提,是在天竺舍卫国听释迦牟尼说《金刚经》的长老,是以于谢逊所诵的经文,也只一知半解而已。

  只听谢逊又念经道:“佛告须菩提:‘如是,如是!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稀有……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节节支解时,若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应生嗔恨……菩萨须离一切相。’”

  这一段经文的文义却甚明白,那显然是说,世间一切全是空幻,对于我自己的身体、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牵念,即使别人将我身体割截,节节支解,只因我根本不当是自己的身体,自然绝无恼恨之意。“义父身居地牢而处之泰然,难道他真到了不惊、不怖、不畏的境界了么?”心念又是一动:“义父是否叫我不必为他烦恼,不必出力救他脱险?”

  原来谢逊这数月来受囚地牢,日夕听松间三僧念诵《金刚经》,于经义颇有所悟,这时猛听得张无忌笑声诡怪,似是心魔大盛,渐人危境,当即念起《金刚经》来,盼他脱却心中魔头的牵绊。

  张无忌一面听谢逊念诵佛经,手上招数丝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经文中的含义,心魔便即消退,这路古波斯武功立时不能连贯,刷的一声,渡劫的黑索抽向他左肩。张无忌沉肩避开,不由自主地使出了乾坤大挪移心法,配以九阳神功,登时将击来的劲力卸去,心念微动:“我用这路古波斯武功实难取胜。”斜眼看周芷若时,见她左支右绌,也已呈现败象,暗想:“今日之势,事难两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败,救义父之事便无指望了。”一声清啸,使开两枚圣火令,着着进攻。

  谢逊诵经之声并未停止。但张无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于他所念经文已听而不闻。他尽量将三僧的黑索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让周芷若能寻到空隙,攻入圈内。

  他这一全力施展,三僧只觉索上压力渐重,迫得各运内力与之抵御。三僧的“金刚伏魔圈”以《金刚经》为最高旨义,最后要达“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境界,于人我之分、生死之别,尽皆视作空幻。只是三僧修为虽高,一到出手,总去不了克敌制胜的念头,虽已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却无法泯灭,因此这“金刚伏魔圈”的威力还不能练到极致。三僧中渡厄修为最高,深知必须除却“人我四相”,但渡难、渡劫二僧争雄斗胜的念头一盛,染杂便深,着了世间相的形迹,渡厄的索法非降低到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观群雄见张无忌改了武功招数,三株苍松间的争斗越来越激烈,三僧头顶渐渐现出一团淡淡水气,知是额头与顶门汗水为内力所逼,化作了蒸气,可见五人已到了各以内力相拼之境。张无忌头顶也有水气现出,却是笔直一条,升上空际,又细又长的聚而不散,显是他内力深厚,更胜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见到他身受重伤,哪知他只一宵之间,便即痊愈,内力之深,实令人思之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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