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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谁家子弟谁家院(2)


  段誉道:“这是魏徵的《述怀》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爷博览群书,佩服,佩服。”段誉明白他所以引述这首诗,意思说我半夜里不辞艰险地追你,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亲以国士相待之大恩,不敢有负托付;下面几句已在隐隐说他既已答允回家,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过去解下马匹缰绳,说道:“到大理去,不知我们走的路对不对?”朱丹臣道:“左右无事,向东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终究会到大理。”昨日他让段誉乘坐三匹马中脚力最佳的一匹,这时他却拉到自己身边,以防段木二人如驰马逃走,自己尽可追赶得上。

  段誉上鞍后,纵马向东。朱丹臣怕他着恼,一路上跟他说些诗词歌赋,只可惜不懂《易经》,否则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誉已然兴高采烈,大发议论。木婉清却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时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面。

  忽然人影一闪,门外走进个又高又瘦的人来,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两角酒,切两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象,只听他说话声音忽尖忽粗,十分难听,便知是“穷凶极恶”云中鹤到了。幸好她脸向里厢,没跟他对面朝相,当即伸指在面汤中一蘸,在桌上写道:“第四恶人”。朱丹臣蘸汤写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誉衣袖,两人走向内堂。朱丹臣闪入了屋角暗处。

  云中鹤来到店堂后,一直眼望大路,听到身后有人走动,回过头来,见到木婉清的背影刚在壁柜后隐没,喝道:“是谁,给我站住了!”离座而行,长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后抓来。

  朱丹臣捧着一碗面汤,从暗处突然抢出,叫声:“啊哟!”假装失手,一碗滚热的面汤夹脸向他泼去。两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泼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实无回旋余地,云中鹤立即转身,一碗热汤避开了一半,余下一半仍泼上了脸,登时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准拟抓他个破胸开膛。但朱丹臣汤碗一脱手,随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盘,齐向云中鹤飞去。噗的一声响,云中鹤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盘随着一股劲风袭到。

  客店中仓促遇敌,饶是他武功高强,也闹了个手忙脚乱,急运内劲布满全身,碗碟之类撞将上去,一一反弹出来,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狈万状。只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已有两人乘马向北驰去。云中鹤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汤,猛觉风声飒然,有物点向胸口。他吸一口气,胸口陡然缩了半尺,左掌从空中直劈下来,反掌疾抓,四根手指已抓住了敌人点来的判官笔。朱丹臣忙运劲还夺。他内力差了一筹,这一夺原本无法奏功,一件心爱的兵刃势要落入敌手,幸好云中鹤满手汤汁油腻,手指滑溜,拿捏不紧,竟让他抽回兵刃。

  数招一过,朱丹臣已知敌人应变灵活,武功了得,大叫:“使铁杆子的,使板斧的,快快堵住了门,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听褚万里和古笃诚说过,那晚与一个形如竹篙的人相遇,两人合力,才勉强取胜,是以虚张声势地叫将起来。云中鹤不知是计,心道:“糟糕,使铁杆子和板斧的两个家伙原来埋伏在外,我以一敌三,更非落败不可。”当下无心恋战,冲入后院,越墙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这一次可不能再让他溜掉!”奔到门外,翻身上马,追赶段誉去了。

  段誉和木婉清驰出数里,便收缰缓行,过不多时,听得马蹄声响,朱丹臣骑马追来。两人勒马相候,正待询问,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来了!”只见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飘,一根竹篙般再再而来。

  朱丹臣骇然道:“这人轻功如此了得。”扬鞭在段誉的坐骑臀上抽了一记,三匹马十二只马蹄上下翻飞,顷刻间将云中鹤远远抛在后面。奔了数里,木婉清听得坐骑气喘甚急,只得收慢,但就这么一停,云中鹤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内的冲刺虽不如马匹,长力却绵绵不绝。

  朱丹臣心知诡计被他识破,虚声恫吓已不管用,看来二十里路内,非给他追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马越奔越慢,情势渐急。又奔出数里,段誉的坐骑突然前腿跪倒,将他摔落。木婉清飞身下鞍,抢上前去,不等段誉着地,已一把抓住他后心,正好她坐骑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马鞍上一按,带着段誉一同跃上马背。朱丹臣遥遥在后阻敌,见木婉清及时出手,脱口叫道:“好身法!”

  一声甫毕,突然脑后风响,兵器袭到,朱丹臣回过判官笔,当的一声格开钢抓。云中鹤乘势拖落,五根钢铸的手指只抓得马臀上鲜血淋漓。那马吃痛,一声悲嘶,奔得反更加快了,不多时便和云中鹤相距甚远。但这么一来,一马双驮,一马受伤,势难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誉却不知事情凶险,问道:“这人很厉害么?难道朱四哥打他不过?”木婉清摇头道:“只可惜我受了伤,使不出力气,不能相助朱四哥跟这恶人一拚。”突然心生一计,说道:“我假装堕马受伤,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两箭,或许能得手。你骑了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誉大急,反转双臂,左手勾住她头颈,右手抱住她腰,连叫:“使不得,使不得!我舍不得让你冒险!”木婉清羞得满面通红,嗔道:“呆子,快放开我。给朱四哥瞧在眼里,成什么样子?”段誉一惊,道:“对不起!你别见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么对不起了?”

  说话之间,回头又已望见云中鹤再再而来,朱丹臣连连挥手,催他们快逃,跟着跃下马来,拦在道中,虽明知斗他不过,也要多挡他一些时刻,免得他追上段誉。不料云中鹤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冲入道旁田野,绕过了朱丹臣,疾向段木二人追来。

  木婉清出力鞭打坐骑,那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誉道:“倘若咱们骑的是你那黑玫瑰,料这恶人再也追赶不上。”木婉清道:“那还用你说?唉,可惜!”

  那马转过了一个山冈,迎面笔直一条大道,已无躲避之处,只见西首绿柳丛中,小湖旁有一角黄墙露出。段誉喜道:“好啦!咱们向这边去。”木婉清道:“不行!那是死地,无路可走!”段誉道:“你听我的话便不错。”拉缰拨过马头,向绿柳丛中驰去。

  奔到近处,木婉清见那黄墙原来是所寺观,匾额上写的似乎是“玉虚观”三字,心下飞快盘算:“这呆子逃到了这里,前无去路。我且躲在暗处,射这竹篙子一箭。”转眼间坐骑已奔到观前,猛听得身后一人哈哈大笑,正是云中鹤的声音,相距已不过数丈。

  段誉大叫:“妈妈,妈妈,快来啊!妈!”木婉清心下恼怒,喝道:“呆子,叫妈妈有什么用?丑死了!”云中鹤笑道:“便叫奶奶爷爷,也没用了。”纵身扑上。木婉清左掌贴在段誉后心,运劲推出,叫道:“进观去!”右臂轻挥,一箭向后射出。云中鹤缩头闪开,见木婉清跃离马鞍,左手钢抓倏地递出,搭向她肩头。木婉清身子急缩,钻到马腹之下,飕飕飕连射三箭。云中鹤东闪西晃,后跃相避。

  便在此时,观中走出一个道姑,见段誉刚从地下哎唷连声地爬起身来,便上前伸臂揽住了他,笑道:“又在淘什么气了,这么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见这道姑年纪虽较段誉为大,但容貌秀丽,对段誉竟如此亲热,而段誉伸右臂围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脸喜欢之状,不由得醋意大盛。顾不得强敌在后,纵身过去,发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揽着他干吗?快放开!”段誉急叫:“婉妹,不得无礼!”木婉清听他回护那道姑,气恼更甚,脚未着地,掌上更增三分内劲。那道姑拂尘挥动,尘尾在半空中转了个小圈,已卷住她手腕。木婉清给拂尘一扯,不由自主地往旁冲出几步,这才站定,又急又怒地骂道:“你是出家人,也不怕丑!”

  云中鹤初时见那道姑出来,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运道来了,一箭双雕,两个美娘子一并掳了去。”待见那道姑拂尘出手,便将木婉清攻势凌厉的一掌轻轻化开,已知这道姑武功了得,便纵身上了马鞍,静观其变,心道:“两个娘儿都美,随便抢到一个,也就罢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你是他什么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媳妇,你快放开他。”

  那道姑一呆,忽然眉花眼笑,拉着段誉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誉笑道:“也可说是真,也可说是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颊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没学到你爹半分武功,却学足了爹爹的风流胡闹,我不打断你狗腿才怪。”侧头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说道:“嗯,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须得好好管教才成。”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关你什么事?你再不放开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誉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谁?”说着伸手搂住了那道姑项颈。木婉清更是恼怒欲狂,手腕一扬,飕飕两声,两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来满脸笑容,蓦地见到小箭,脸色立变,拂尘挥出,裹住两枝小箭,厉声喝道:“‘修罗刀’秦红棉是你什么人?”木婉清道:“什么‘修罗刀’秦红棉?没听见过。快放开我段郎。”她明明见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搂住道姑,而非道姑搂住段郎,但仍觉是道姑不对。

  段誉见那道姑气得脸色惨白,劝道:“妈,你别生气!”

  “妈,你别生气”这五字钻入了木婉清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惊,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么,她……她是你妈妈?”

  段誉笑道:“刚才我大叫‘妈妈’,你没听见么?”转头向那道姑道:“妈,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儿子这几日连遇凶险,很受恶人的欺侮,亏得木姑娘几次救了儿子性命。”

  忽听得柳树丛外有人大叫:“玉虚散人!千万小心了,这是四大恶人之一!”跟着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见那道姑神色有异,还道她已吃了云中鹤的亏,颤声道:“你……你跟他动过了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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