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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江南七怪(6)


  朱聪走在最后,经过完颜洪烈身旁时,伸扇又在他肩头一拍,笑道:“你拐带的女子卖掉了吗?卖给我怎样?哈哈!”说着急步下楼。朱聪先前虽不知完颜洪烈的来历,但在客店之中看到他对待包惜弱的模样,已知他二人不是夫妇,又听他自夸豪富,便盗了他金银,小作惩戒。此刻既知他是金兵头脑,不取他的金银,哪里还有天理?

  完颜洪烈伸手往怀里一摸,带出来的几锭金银果然又都不翼而飞。他想这些人个个武功惊人,请那矮胖子去做马术教头之事那也免开尊口了,若再给他们发现包氏娘子竟在自己这里,更是天大祸事,幸得此刻丘处机与七怪误会未释,再不快走,连命也得送在这里。赶回客店,带同包惜弱连夜向北,回金国的中都大兴府而去。

  原来那日丘处机杀了汉奸王道乾,在牛家村结识郭啸天、杨铁心两人,又将前来追捕的金兵和吏役杀得一个不剩,心下畅快,到得临安后,连日在湖上赏玩风景。西湖边上的葛岭乃晋时葛洪炼丹之处,为道家胜地。丘处机上午到处漫游,下午便在葛岭道观中修练内功,研读道藏。

  这日走过清河坊前,忽见数十名官兵在街上狼狈经过,甩盔曳甲,折弓断枪,显见是吃了败仗逃回来的。他心下奇怪,暗想:“此时并没和金国开仗,又没听说左近有盗贼作乱,不知官兵是在哪里吃了这亏?”询问街上百姓,众人也都茫然不知。他好奇心起,远远跟随,见众官兵进了威果第六指挥所的营房。

  到了夜间,他悄悄摸进指挥所内,抓了一名官兵出来,拖到旁边小巷中喝问。那官兵正睡得胡里胡涂,突然利刃加颈,哪敢有丝毫隐瞒,当即把牛家村捉拿郭、杨二人之事照实说了。丘处机不迭声地叫苦,只听那兵士说,郭啸天已当场格毙,杨铁心身受重伤,不知下落,多半也是不活的了;又说郭杨二人的妻子倒活捉了来,可是走到半路,竟有一彪人马冲将出来,胡里胡涂地打了一场,官兵却吃了老大的亏。丘处机只听得悲愤无已,但想那小兵奉命差遣,身不由己,也不拿他出气,只问:“你们上官是谁?”那小官道:“指挥大人他……他……姓段……官名……官名叫作天德。”丘处机放了小兵,摸到指挥所内去找那段天德,却遍寻不获。

  次日一早,指挥所前的竿子上高高挂出一颗首级,号令示众。丘处机看时,赫然便是新交朋友郭啸天的头颅,心中又难过,又气恼,心道:“丘处机啊丘处机,这两位朋友是忠义之后,好意请你饮酒,你却累得他们家破人亡。你若不替他们报仇雪恨,还称得上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愤恨中拾起一块石头,把指挥所前的旗杆石打得石屑纷飞。

  好容易守到半夜,他爬上长竿,把郭啸天的首级取下,奔到西湖边上,挖了一坑,把首级埋了,拜了几拜,洒泪祝祷:“贫道当日答允传授两位后裔武艺,贫道生平言出必践,如不将你们的后人调教为英雄人物,他日黄泉之下,没面目跟两位相见。”心下盘算,首先要找到那段天德,杀了他为郭杨二人报仇,然后去救出两人妻子,妥善安顿,天可怜见生下两个遗腹子来,好给两位好汉留下后代。

  他接连两晚暗闯威果第六指挥所,却都未能找到指挥使段天德。想是此人贪图安逸、不守军纪,不宿在营房之中与士卒同甘同苦。第三日辰牌时分,他径到指挥所辕门之外,大声喝道:“段天德在哪里,快给我滚出来!”

  段天德为了郭啸天的首级被窃,正在营房中审讯郭啸天的妻子李萍,要她招认丈夫有什么大胆不法的朋友,忽听得营外闹成一片,探头从窗口向外张望,只见一个长大道士威风凛凛地手提两名军士,横扫直劈,只打得众兵丁叫苦连天。军佐一迭连声地喝叫:“放箭!”仓卒之际,众官兵有的找到了弓,寻不着箭,有的拿到箭,却又不知弓在何处。

  段天德大怒,提起腰刀,直抢出去,喝道:“造反了么?”挥刀往丘处机腰里横扫过去。丘处机见是一名军官,抛下手中军士,不闪不架,左手探出,已抢前抓住了他手腕,喝道:“段天德这狗贼在哪里?”

  段天德手上剧痛,全身酸麻,忙道:“道爷要找段大人吗?他……他在西湖船里饮酒,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丘处机信以为真,松开了手。段天德向两名军士道:“你们快带领这位道爷,到湖边找段指挥去。”两名军士尚未领悟,段天德喝道:“快去,快去,莫惹道爷生气。”两名军士这才会意,转身走出。丘处机跟了出去。

  段天德哪里还敢停留,忙带了几名军士,押了李萍,急奔雄节第八指挥所来。那指挥使和他是酒肉至交,一听之下,闻讯大怒,正要点兵去擒杀恶道,突然营外喧哗声起,报称一个道士打了进来,想必带路的军士受逼不过,将段天德的常到之处说了出来。

  段天德是惊弓之鸟,也不多说,带了随从与李萍便走,这次是去投城外全捷第二指挥所。

  那指挥所地处偏僻,丘处机一时找他不到。段天德惊魂稍定,想起那道人在千百军士中横冲直撞的威势,真是不寒而栗。这时手腕起始剧痛,越肿越高,找了个军营中的跌打医生来一瞧,腕骨竟给捏断了两根。上了夹板敷药之后,当晚不敢回家,便住在全捷第二指挥所内。睡到半夜,营外喧扰起来,说是守岗的军士忽然不见了。

  段天德惊跳起来,心知那军士定是给道士掳了去逼问,自己不论躲往何处军营,他总能找上门来,打是打不过,躲又躲不开,那可如何是好?这道士已跟自己朝过了相,只冲着自己一人而来,军营中官兵虽多,却未必能保护周全。惶急中突然想起,伯父在云栖寺出家,他武功了得,不如投奔他去;又想那道士找自己为难,定与郭啸天一案有关,如把李萍带在身边,危急时以她为要挟,那恶道便不敢贸然动手,当下逼迫李萍换上军士装束,拉着她从营房后门溜了出去,黑夜中七高八低地往云栖寺来。

  他伯父出家已久,法名枯木,是云栖寺的住持,以前本是军官,武功出自浙闽交界处仙霞派的嫡传,属于少林派旁支。他素来不齿段天德为人,不与交往,见他夤夜狼狈逃来,甚为诧异,冷冷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段天德知道伯父一向痛恨金兵,要是说了实情,自认会同金兵去捕杀郭杨二人,只怕伯父立时便杀了自己,因此在路上早已想妥了一套说辞,见伯父神色不善,忙跪下磕头,连称:“侄儿给人欺侮了,求伯父作主。”

  枯木道:“你在营里当官,不去欺侮别人,人家已谢天谢地啦,又有谁敢欺侮你啦?”段天德知道越将自己说得不堪,越易取信,连称:“侄儿该死,该死。前日侄儿和几个朋友,到清冷桥西的瓦子去玩耍……”枯木鼻中哼了一声,脸色顿时大为不愉。原来宋朝的妓院称为“瓦舍”,或称“瓦子”,取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意思是说易聚易散。

  段天德又道:“侄儿有个素日相好的粉头,这天正在唱曲子陪侄儿饮酒,忽然有个道人进来,说听她曲子唱得好,定要叫她过去相陪……”枯木怫然不悦,道:“胡说!出家人又怎会到这等下流所在去?”段天德道:“是啊,侄儿当下就出言嘲讽,命他出去。那道人凶恶得紧,反骂侄儿指日就要身首异处,却在这里胡闹。”枯木道:“什么身首异处?”段天德道:“他说金兵不日渡江南下,要将咱们大宋官兵杀得干干净净。”

  枯木勃然怒道:“他如此说来?”段天德道:“是。也是侄儿脾气不好,跟他争吵,说道金兵倘若渡江南下,我们拼命死战,也未必便输了。”这句话好生迎合枯木的心意,只听得他连连点头,觉得这个侄儿自从出得娘胎,唯有这句话最像人话。段天德见他点头,心下暗喜,说道:“两人说到后来,便打将起来,侄儿不是这恶道的敌手。他一路追赶,侄儿无处逃避,只得来向伯父求救。”枯木摇头道:“我是出家人,不来理会你们这些争风吃醋的丑事。”段天德哀求道:“只求伯父救命,以后决不敢了。”

  枯木想起兄弟昔日之情,又恼那道人出言无状,便道:“好,你就在寺里客舍住几日避他一避。可不许胡闹。”段天德连连答应。枯木叹道:“一个做军官的,却如此没用。当真金兵渡江来攻,那如何得了?唉,想当年,我……”

  李萍受了段天德的挟制威吓,在一旁听着他肆意撒谎,却不敢出一句声。

  这天下午申牌时分,知客僧奔进来向枯木禀报:“外面有个道人,大叫大嚷的好不凶恶,口口声声要段……段长官出去。”

  枯木把段天德叫来。段天德惊道:“是他,正是他。”枯木道:“这道人如此凶狠,他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段天德道:“不知是哪里来的野道士,也不见武功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膂力大些,侄儿无用,抵敌不住。”枯木道:“好,我去会会。”来到大殿。

  丘处机正要闯进内殿,监寺拚命拦阻,却拦不住。枯木走上前去,在丘处机臂上轻轻一推,潜用内力,想把他推出殿去,哪知这一推犹如碰在棉花堆里,心知不妙,正想收力,已来不及了,身不由主地直跌出去,蓬的一声,背心撞上供桌,喀喇喇几声响,供桌给撞塌了半边,桌上香炉、烛台纷纷跌落。

  枯木大惊,叫道:“道长光临敝寺,有何见教?”丘处机道:“我来找一个姓段的恶贼。”枯木自知不是他敌手,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道长何必跟俗人一般见识?”

  丘处机不理,大踏步走向殿内。这时段天德早已押着李萍躲入密室。云栖寺香火甚盛,其时正是春天进香季节,四方来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丘处机不便强搜,冷笑数声,退了出去。

  段天德从隐藏之处出来。枯木怒道:“什么野道士了?如不是他手下容情,我一条老命早已不在了。”段天德道:“这恶道多半是金人派来的细作,否则怎么定要跟咱们大宋军官为难?”知客僧回来禀报,说道人已经走了。枯木道:“他说些什么?”知客僧道:“他说本寺若不交出那个……那个段长官,他决不罢休。”

  枯木向段天德怒视一眼,说道:“你说话不尽不实,我也难以深究。只是这道人武功实在太强,你若落入他手,性命终究难保。”沉吟半晌,道:“你在这里不能耽了。我师弟焦木禅师功力远胜于我,只有他或能敌得住这道人,你到他那里去避一避吧。”段天德讨了书信,连夜雇船往嘉兴来,投奔法华寺住持焦木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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