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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关心风雨经联榻 轻命江山博壮游(5)


  徐天川道:“我本想赶去将他毙了,但想这狗官给人抬着游街示众,断了两条腿又不许治,如去杀了他,反倒便宜了这厮。昨天下午我亲眼见到了他,一条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裤管卷了起来,露出两条断腿,又肿又紫,痛得直叫妈。两位姑娘,你说老头儿心中可有多痛快?”

  这时高彦超已雇了三辆大车,在门外等候。他也是天地会中的得力人物,但会中规矩,大家干的是杀头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没给方沐二人引见。

  韦小宝寻思:“我包袱之中一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经》,这些书有什么用,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但这许多人拚了性命偷盗抢夺,其中一定大有缘故,带在身上赶路,可别失落了。”沉吟半晌,有了计较,向高彦超悄悄地道:“高大哥,我在宫里有个要好兄弟,给鞑子侍卫们杀了,我带了他骨灰出来,要好好给他安葬。请你即刻差人去买口棺木。”

  高彦超答应了,心想韦香主的好友为鞑子所杀,那必是反清义士,亲自去选了一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这位韦香主手面甚阔,将他所给的三百两银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几两,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寿衣、骨灰坛、石灰、绵纸、油布、灵牌、灵幡、纸钱等物一应俱全,尽是最佳之物,又给方沐二女买了改换男装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干粮点心,还叫了一名仵作、一名漆匠。待得诸物抬到,韦小宝和二女都已睡了两个时辰。

  韦小宝先换上常人装束,心道:“我奉旨去五台山公干,这可有得忙了,怎么还有时候练武功?师父这部武功秘诀,可别给人偷了去。”当下将五部经书连同师父所给的武功秘诀,以油布一层一层地包裹完密,到灶下去捧了一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坛,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一具真的尸首,那么就算有人开棺查检,也不会起疑。只不过一时三刻,也找不到个坏人来杀了。”于是蘸些清水,抹在眼中脸上,神情悲哀,双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坛,走到后厅,将包裹和骨灰坛放入棺材,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徐天川、高彦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厅上,见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道确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礼。韦小宝见过死者家属向吊祭者还礼的情形,抢到棺木之侧,跪下向四人磕头还礼。眼看仵作放好绵纸、石灰等物,钉上了棺盖。漆匠便开始油漆。

  高彦超问道:“这位义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书他的名号。”韦小宝道:“他……他……他……”抽抽噎噎地不住假哭,心下寻思,说道:“他叫史桂栋。”那是将史松、小桂子、瑞栋三人的名字各凑一字,心道:“我杀了你们三人,现下向你们磕头,焚化纸钱给你们在阴世使用,你们三个冤鬼,总不该缠上我了吧?”

  沐剑屏见他哭得悲切,劝慰道:“满清鞑子杀死我们的好朋友,总有一日要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给好朋友报仇雪恨。”韦小宝哭道:“鞑子自然要杀,这几位好朋友的仇,却万万报不得。”沐剑屏睁大了一双秀目,怔怔地瞧着他,心想:“为什么报不得?”

  四人休息了一会,和高彦超作别上道。韦小宝道:“我送你们一阵。”方沐二人脸上均现喜色。

  二女坐了一辆大车,韦小宝和徐天川各坐一辆。三辆大车先出东门,向东行了数里,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里,来到一处镇甸,徐天川吩咐停车,说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天色已经不早,咱们在这里喝杯茶,这就分手吧!”

  走进路旁一间茶馆,店伴泡上茶来,三名车夫坐了另一桌。

  徐天川心想韦香主他们三人必有体己话要说,背负着双手,出去观看风景。

  沐剑屏道:“桂……桂大哥,你其实姓韦,是不是?怎么又是什么香主?”韦小宝笑道:“我姓韦,名叫小宝,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到这时候,可不能再瞒你们了。”沐剑屏叹道:“唉!”韦小宝问道:“为什么叹气?”沐剑屏道:“你是天地会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宫中去做了太监,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说“可惜之极”,一来此言说来不雅,二来不愿惹起韦小宝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杰为了国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叫人十分佩服。”她料想韦小宝必是奉了天地会之命,自残身体,入宫卧底,确然令人敬佩。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想:“要不要跟她们说我不是太监?”忽听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这时候还不露相吗?”伸手向右首一名车夫的肩头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刚要碰上那车夫肩头,那人身子一侧,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却已向车夫右腰击到。那车夫反手勾推,将这拳带到了外门。徐天川右肘跟着又向他后颈压落。那车夫右手反扬,向徐天川顶门虚击,徐天川手肘如和他头颈相触,便有如将自己头顶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双足使劲,向后跃开。他连使三招,掌拍、拳击、肘压,都是十分凌厉的手法,可是那车夫竟都轻描淡写地一一化开。

  徐天川又惊又怒,料想这人定是大内好手,奉命前来拿人,当下左手连挥,示意韦小宝等三人快逃,自己与敌人纠缠,让他们三人有脱身之机。可是他们三人哪肯不顾义气?方怡身上有伤,难以动手,韦小宝和沐剑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夹击。

  那车夫转过身来,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声音颇为尖锐。四人见他面目黄肿,衣衫污秽,形貌丑陋,一时间也瞧不出多少年纪。徐天川听他叫出自己外号,心下更惊,抱拳道:“尊驾是谁?干吗假扮车夫,戏弄在下?”

  那车夫笑道:“戏弄是万万不敢。在下与韦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来相送。”韦小宝搔了搔头,道:“我……我可不认得你啊。”那车夫笑道:“我二人昨晚还联手共抗强敌,你怎地便忘了?”韦香主恍然大悟,说道:“啊,你……你是陶……陶……”将匕首插入靴筒,奔过去拉住她手,才知车夫是陶宫娥所乔装改扮。

  陶宫娥脸上涂满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难知她喜怒,但见她眼光中露出喜悦之色,道:“我怕鞑子派人阻截,因此乔装护送一程,不料徐老大哥好眼力,可瞒不过他的法眼。”

  徐天川见了韦小宝的神情,以知此人是友非敌,又欢喜,又惭愧,拱手道:“尊驾武功高强,佩服,佩服!韦香主人缘真好,到处结交高人。”陶宫娥笑道:“不敢!请问徐大哥,我的改装之中,什么地方露了破绽?”徐天川道:“破绽是没有。只不过一路之上,我见尊驾挥鞭赶骡,不似寻常车夫。尊驾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已缩回来。这一份高明武功,北京赶大车的朋友之中,只怕还没几位。”五人都大笑起来。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识相,见了尊驾这等功夫,原不该再伸手冒犯,只不过老头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没法子。”陶宫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请问尊姓大名。”

  韦小宝道:“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宫娥正色道:“不错,正是生死之交。韦香主救过我性命。”韦小宝忙道:“前辈说哪里话来?咱们只不过合力杀了个大坏蛋而已。”陶宫娥微微一笑,道:“韦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们就此别过。”一拱手,便跃上大车赶车的座位。

  韦小宝道:“陶……陶大哥,你去哪里?”陶宫娥笑道:“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韦小宝点头道:“好,后会有期。”眼见她赶着大车,径自去了。

  沐剑屏问道:“徐老爷子,这人武功真的很高吗?”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个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剑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跃上大车时扭动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剑屏道:“她说话声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韦大哥,她……她本来的相貌好看么?”韦小宝道:“四十年前或许好看的。但你就算再过四十年,仍比现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剑屏笑道:“怎么拿我跟她比了?原来她是个老婆婆。”

  韦小宝想到便要跟她们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从扬州来到北京,是跟茅十八这江湖行家在一起;在皇宫之中虽迭经凶险,但人地均熟,每到紧急关头,往往凭着一时急智而化险为夷,此去山西五台山,这条路固然从未走过,前途更一人不识。他从未单身行过长路,毕竟还是个孩子,难免胆怯。一时想先回北京,叫高彦超陪同前去五台山,却想这件事有关小玄子的身世,如让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对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说道:“韦香主,天色不早,你这就请回吧,再迟了只怕城门关了。”韦小宝道:“是。”方怡和沐剑屏都道:“盼你办完事后,便到石家庄来相见。我们等着你。”韦小宝点点头,心中甜甜的、酸酸的,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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