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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什么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认得清清楚楚,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母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也见不到这贼子。”

  计老人道:“客人从哪里来?要去很远的地方吧?”那人道:“嗯,嗯!”自己又倒了一碗酒喝了。

  这时火堆边围坐了五个人,苏普已不能再和阿曼说体己话儿,他向计老人凝视了片刻,忽道:“老伯伯,我向你打听一个人。”计老人道:“谁啊?”苏普道:“那是我小时候常跟她在一起玩儿的,一个汉人小姑娘……”他说到这里,李文秀心中突的一跳,将头转开了,不敢瞧他。只听苏普续道:“她叫做阿秀,后来隔了八九年,一直没再见到她。她是跟一位汉人老公公住在一起的。那一定就是你了?”计老人咳嗽了几声,想从李文秀脸上得到一些示意。但李文秀转开了头,他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嗯、嗯”的几声,不置可否。

  苏普又道:“她的歌唱得最好听的了,有人说她比天铃鸟唱得还好。但这几年来,我一直没听到她唱歌。她还住在你这里么?”计老人很尴尬,道:“不,不,她不……她不在了……”李文秀插口道:“你说的那个汉人姑娘,我倒也识得。她早死了好几年啦!”

  苏普吃了一惊,道:“啊,她死了,怎么会死的?”计老人向李文秀瞧了一眼,说道:“是生病……生病……”苏普眼眶微湿,说道:“我小时候常和她一同去牧羊,她唱了很多歌给我听,还说了很多故事。好几年不见,想不到她……她竟死了。”计老人叹道:“唉,可怜的孩子。”

  苏普望着火焰,出了一会神,又道:“她说她爹妈都给恶人害死了,孤苦伶仃地到这地方来……”阿曼道:“这姑娘很美丽吧?”苏普道:“那时候我年纪小,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的歌唱得好听,故事说得好听……”

  那腰中插着小剑的汉子突然道:“你说是一个汉人小姑娘?她父母遭害,独个儿到这里来?”苏普道:“不错,你也认得她么?”那汉子不答,又问:“她骑一匹白马,是不是?”苏普道:“是啊,那你也见过她了。”那汉子突然站起身来,对计老人厉声道:“她死在你这儿的?”计老人又含糊地答应了一声。那汉子道:“她留下来的东西呢?你都好好收着么?”

  计老人向他横了一眼,奇道:“这干你什么事?”那汉子道:“我有一件要紧物事,给那小姑娘偷了去。我到处找她不到,不料到她竟已死了……”苏普霍地站起,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阿秀怎会偷你的东西?”那汉子道:“你知道什么?”苏普道:“阿秀从小跟我一起,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决不会拿人家的东西。”那汉子嘴一斜,做个轻蔑的脸色,说道:“可是她偏巧便偷了我的东西。”苏普伸手按住腰间佩刀的刀柄,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不是哈萨克人,说不定便是那伙汉人强盗。”

  那汉子走到门边,打开大门向外张望。门一开,一阵疾风卷着无数雪片直卷进来。但见原野上漫天风雪,人马已无法行走。那汉子心想:“外面不会再有人来了。这屋子里一个女子,一个老人,一个瘦骨伶仃的少年,都是手一点便倒。只有这粗豪少年,要费几下手脚打发。”当上也不放在心上,说道:“是汉人怎样?我姓陈,名达海,江湖上外号叫做青蟒剑,你听过没有?”

  苏普根本不懂这些汉人的规矩,摇了摇头,道:“我没听见过。你是汉人强盗么?”陈达海道:“我是镖师,是靠打强盗吃饭的。怎么会是强盗了?”苏普听说他不是强盗,脸上神色登时便缓和了,说道:“不是汉人强盗,那便好啦!我早说汉人中也有很多好人,可是我爹爹偏偏不信。你以后别再说阿秀拿你东西。”

  陈达海冷笑道:“这个小姑娘人都死啦,你还记着她干吗?”苏普道:“她活着的时候是我朋友,死了之后仍旧是我朋友。我不许人家说她坏话。”陈达海没心思跟他争辩,转头又问计老人道:“那小姑娘的东西呢?”

  李文秀听到苏普为自己辩护,心中十分激动:“他没忘了我,没忘了我!他还是对我很好。”但听陈达海一再查问自己留下的东西,不禁奇怪:“我没拿过他什么物事啊,他要找寻些什么?”只听计老人也问道:“客官失落了什么东西?那个小姑娘自来诚实,老汉很信得过的,她决计不会拿别人的物事。”

  陈达海微一沉吟,道:“那是一张图画。在常人是得之无用,但因为那是……那是先父手绘的,我定要找回那幅图画。这小姑娘既曾住在这里,你可曾见过这幅图么?”计老人道:“是怎么样的图画,画的是山水还是人物?”陈达海道:“是……是山水吧?”

  苏普冷笑道:“是什么样的图画也不知道,还诬赖人家偷了你的。”陈达海大怒,刷的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喝道:“小贼,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爷杀个把人还不放在心上。”苏普也从腰间拔出短刀,冷冷地道:“要杀一个哈萨克人,只怕没这么容易。”阿曼道:“苏普,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普听了阿曼的话,把拔出的刀子缓缓还入鞘内。

  陈达海一心一意要得到那张高昌迷宫的地图,他们在沙漠上耽了十二年,踏遍了数千里的沙漠草原,便是为了找寻李文秀,眼下好容易听到了一点音信,他虽生性悍恶,却也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向苏普狠狠地瞪了一眼,转头向计老人说:“那幅画嘛,也可说是一幅地图,绘的是大漠中一些山川地形之类。”

  计老人身子微微一颤,说道:“你怎……怎知这地图是在那姑娘的手中?”陈达海道:“此事千真万确。你若将这幅图寻出来给我,自当重重酬谢。”说着从怀中取出两只银元宝来放在桌上,火光照耀之下,闪闪发亮。

  计老人沉思片刻,缓缓摇头,道:“我从来没见过。”陈达海道:“我要瞧瞧那小姑娘的遗物。”计老人道:“这个……这个……”陈达海左手一起,拔出银柄小剑,登的一声,插在木桌之上,说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我自己进去瞧瞧。”说着点燃了一根羊脂蜡烛,推门进房。他先进去的是计老人的卧房,一看陈设不似,随手在箱笼里翻了一下,便到李文秀的卧室中去。

  他看到床上摆着几件少女服饰,说道:“哈,她长大了才死啊。”这一次他可搜检得十分仔细,连李文秀幼时的衣物也都翻了出来。李文秀因这些孩子衣服都是母亲的手泽,自己年纪虽然大了,不能再穿,但还是一件件好好地保存着。陈达海一见到这几件小孩的花布衣服,依稀记得十二年前在大漠中追赶她的情景,欢声叫道:“是了,是了,便是她!”可是他将那卧室几乎翻了一个转身,每一件衣服的里子都割开来细看,却哪里找得到地图的影子?

  苏普见他这般糟蹋李文秀的遗物,几次按刀欲起,每次均给阿曼阻住。计老人偶尔斜眼瞧李文秀一眼,只见她眼望火堆,对陈达海的暴行似乎视而不见。计老人心中难过:“在这暴客的刀子之前,她有什么法子?”

  李文秀看看苏普的神情,心中又凄凉,又甜蜜:“他一直记着我,他为了保护我的遗物,竟要跟人动刀子拼命。”但心中又很奇怪:“这恶强盗说我偷了他的地图,到底是什么地图?”当日她母亲逝世之前,将一块羊毛手帕塞在她怀内,其时危机紧迫,母亲只叫她好好照料自己,别的什么也来不及说,母女俩就此分手,从此不相见。晋威镖局那一干强人十二年来足迹遍及天山南北,找寻她的下落,李文秀自己却半点也不知情。

  陈达海翻寻良久,全无头绪,心中沮丧之极,回到厅堂后厉声问道:“她的坟葬在哪里?”计老人一呆,道:“葬得很远,很远。”陈达海从墙上取下一柄铁锹,说道:“你带我去!”苏普站起身来,喝道:“你要去干吗?”陈达海道:“你管得着么?我要去挖开她的坟来瞧瞧,说不定那幅地图给她带到了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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