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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后。却见阿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唿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什么大着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成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么并肩地坐着,也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孩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鹅毛般的大雪一片片地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这般寂寞孤单?她仍牢牢记着别人,别人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起,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的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们到我家来干什么?”这时冰雹越下越大,她牵着白马,从后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么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

  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肆劫掠之后,哈萨克人对汉人甚为憎恨,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驱逐离群,但大家对他却颇有疏远,若不是逢到大喜庆事,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的牲口得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苏普和阿曼的帐篷这时又迁得远了,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地出神,说道:“啊……你回……”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很奇怪,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咸奶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苏普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二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着。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和盐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居了十二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着些什么,却谁也不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子,到你这儿来避冰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远。

  一直走出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雪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从没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地害怕,忙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语大声问道:“兄弟,什么事?”

  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贵处躲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哪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避风雪。兄弟请进吧!”说着让李文秀进去,又问:“兄弟要上哪里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围子,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石围子?天气这么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这可打扰了。”

  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雪花。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苏普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装,苏普哪里还认得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叫做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撼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担心道:“你说草屋顶会不会给风揭去?”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摔下来,也跌不死。”阿曼又道:“墙壁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墙壁要是倒了,我站在你身前给你挡风!”其实茅屋的墙壁是用泥砖砌的,泥砖用戈壁滩上的黑泥烧成,很是结实,轻易不会倒垮。

  李文秀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念头杂乱,不知想些什么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还是认出了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暗忽亮,照着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地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没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人四手握着,偎倚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地敲起门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虬髯满腮,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各人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着端了一碗酒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他腰带上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两柄剑的剑把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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