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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回 武当山下(1)


  幸好这八道武功并不甚高,这套“八卦剑法”显是从师父手中习得,使出来时只是依样葫芦,并无多大创见,八人互补之后,攻击之力便即大减,剑招与剑招之间,少了一种灵气。令狐冲一时虽破不得八人的剑法,但八道每一招刺出,也伤不了令狐冲。眼见八道越奔越快,旁观的群豪有的头晕眼花,有的暗暗为令狐冲担心。戚高叫道:“他们八个人打一个,咱们也派七个人上去啊。”计无施叫道:“且慢,这八人徒仗脚下步法见长,剑法绝不是令狐公子的对手。”

  这一句话登时提醒了令狐冲,心想:“他八人的剑法互相补救,脚下的步法可不能互相补救了。”当即朗声叫道:“今日拜见武当派八卦剑法,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佩服得紧。八位道长演剑已毕,便请退开。”他说一句话,手中格格两剑,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但那八道斗得兴发,如何肯停?仍是一剑紧似一剑的向他刺去。令狐冲微微一笑,左手解下腰间剑鞘,向下斜伸出去,剑鞘之端点在地下。一名道人急奔过来,收足不住,便在剑鞘上一绊,一个踉跄,向前直冲了出去,总算他下盘功夫练得甚稳,冲了几步,便即凝住,没有摔倒,但一人脱离了战团,那“八卦剑阵”便即破了。

  令狐冲晃动剑鞘,竖在余下七人步脚必至之处,只听“啊哟”,“咦”,“噢”,呼声不绝,七名道人中倒有五人在剑鞘上绊跌,或向东冲,或朝西奔,一剎那间,只剩下两名道人,和令狐冲面对面的站着,手中长剑仍是作势欲刺,却不知是刺好还是不刺的好,旁观群豪纵声大笑。

  那长须道人叫道:“师弟们且退!”他左手一挥,群道中又有三老道人缓步而出,和那长须道人分站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四个方位,将令狐冲围在中间。那长须道人说道:“阁下近日来名震江湖,果然有几下子,邪魔外道的古怪功夫,只是比剑之时,使那绊马索的下三滥手段,却不够光明磊落。”令狐冲笑道:“这不是绊马索,乃是绊人索。”桃花仙大笑道:“这长须老儿自居为马,那又好笑了。”桃干仙道:“牛鼻子,牛鼻子!令狐冲使的这一招,乃是绊牛索。”

  长须道人长剑一举,说道:“阁下徒逞口舌之能,算什么英雄,只须胜得我四人手中长剑,武当派便不敢再行拦道。”令狐冲道:“请问道长道号上下?和冲虚道长又如何称呼?”长须道人道:“你胜得我四人,便可过去,又何必多问?”一声呼叱,四柄长剑从四个方位同时刺将过来。剑刃劈风之声甚响,显得四人手上劲力,比之适才八道是厉害得多了。

  只拆得数招,令狐冲心下暗暗纳罕:“曾听师父言道,武当派武功素以阴柔见长,以柔克刚,以圆制方。但这四个道人的剑法却纯是阳刚一路,足见外界所传,未必与实情相符。武当剑法之中,也有阳刚的路子。”这四名道人的剑法远较适才八道为高,只是相互配合之际,却又不及八道的圆转纯熟。过不多时,令狐冲便看到了四人剑法中的破绽所在,嗤的一声响,他长剑将一名道人的衣袖划破。

  那道人怔得一怔,令狐冲第二剑将另一名道人道袍的下襬割了下来,跟着长剑翻转,第三名道人的头髻中剑,头发散乱。他气恼那长须道人出言不逊,有心要他出丑,刷刷两剑,一刺小腹,一刺面门。

  那时长须人提剑急挡,那知令狐冲这两下都是虚招,待他沉剑下格,一剑割断了他尺来长的胡须,等那道人手忙脚乱的举剑护住面门时,嗤的一声轻响,道袍的腰带和裤带同时割断。

  令狐冲刷刷刷刷连刺四剑,那道人左格右挡,明知裤子溜下脚面,却是松不出手去拉住裤子,左手虽是闲着,但令狐冲每一剑均攻向他左侧,剑锋距他左手不逾数寸,令他一只手不住向后退缩。

  旁观群豪哈哈大笑。其余三道均知令狐冲手下留情,不敢再战,都即退开。那长须道人给落在脚面上的裤子绊了几绊,险些摔倒,神情狼狈不堪,幸好他道袍甚长,遮住了下体,不致赤身出丑。

  令狐冲笑道:“得罪了。”还剑入鞘,缓步退开。那长须道人怒极,一剑向令狐冲当胸刺去。令狐冲微笑不动,那道人的剑尖和他胸口相距尺许之时,一怔住手,心想对方武功和自己相去太远,这一剑真是刺去,说不定对方不再容情,一怒之下,出剑反击,便即取了自己的性命,呆了一呆,抛去长剑,俯身去拾裤子。群豪笑声更响,站在山隘口的群道有的愤怒,有的大感羞惭。那长须道人转过身来,左手拉住裤子,右手一挥,群道一言不发的便即退去。

  群豪在大笑声中纷赞令狐冲剑法了得。令狐冲此时却已好生后悔,寻思:“我做事便是率性而行,不好好去想一想后果。今日虽然赢得痛快,可是武当派的颜面却也给我扫得干干净净。这一下树下了强敌,却是何苦?”但他性子甚是豁达,后悔之情在心中一闪,便即消失。祖千秋笑道:“令狐公子剑术通神,今日大开眼界,可惜手边无酒,否则须得喝上三大碗。”令狐冲听他口说,酒瘾大起,说道:“好,咱们到前面镇上去喝个痛快。”

  群豪人数既众,大小城镇之中均无偌大客店可供住宿,到得晚间,便在旷野露宿,次日众人启程向北,行得二十余里后,前哨快马来报:“敢禀盟主,前面山道上有三十余具道士的尸身,好像就是昨天拦路的那些道人。”令狐冲吃了一惊,催马前行,果见一道陡削的岔路之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具尸首,那个被令狐冲割去了半部长须的道人也在其内。计无施道:“咦,盟主请看。”指着一株大树。只见那树的树干上削去了一片树皮,用剑尖写着八个大字:“奸徒冒名,罪不容诛。”笔致极是苍劲。

  祖千秋道:“原来这些道人不是武当派的。看来都是给武当派杀死的了。”老头子道:“为甚么要冒充武当派?不知他们又是甚么来历。当真是奇哉怪也!”

  令狐冲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大家瞧瞧,昨日跟我斗剑的那八名道人可在其内?”计无施、祖千秋等检视各具尸体,果然不见那使“八卦剑阵”的八名道人。祖千秋道:“那是什么缘故?令狐公子想必知道?”令狐冲道:“我也只是瞎猜而已。那八名道人的剑法虽不甚高,使得却极纯熟,剑法中无懈可击,冒充之徒新学乍练,决计练不到这等造诣。”祖千秋道:“那么这八名道人,却是真的武当派了?”

  令狐冲道:“在下见识甚浅,不知武当派的剑法到底如何。只是这四个死道士的剑法,显然各自不同,每个人的功夫都高,看来却非同一门派。昨日我心中略略起疑,却没想到竟然是冒充的。”祖千秋道:“真的武当道侣却和假的混在一起,这可令人大惑不解了。”计无施道:“以我之见,那八名武当道人,是给那些冒充的家伙逼着来的。”

  老头子一拍大腿说道:“是了,夜猫子果然有见识。这些冒充的家伙生怕露出马脚,去找了一批货真价实的武当道人来打头阵,好教咱们不致起疑。”计无施道:“难道这些冒充的家伙,竟是黑木崖教主派来的?”众人听到“黑木崖教主”五字,不由得均是脸色大变。令狐冲笑道:“不管是谁派来的,总之不是我们杀的。倘若真是武当派下的手,有武当派这样一个强援,岂非甚佳?”

  又行数日,离武当山已远,一路倒是太平无事。这日傍晚时分,正行之际,只听得蹄声得得,迎面有一人骑了一头毛驴过来,毛驴之后随着二人,都是乡农打扮,一个挑着一担菜,另一个挑着一担山柴。那毛驴又老又瘦,身上生满了疮,东烂一块,西烂一块,模样丑陋之极。驴子背上骑着个老者,弯着背不住咳嗽,一身衣服上打满了补钉。群豪一路行来,大呼小叫,声势甚壮,道上行人见到,早就避在一旁,以免惹祸。但这三人竟如视而不见,向群豪直冲过来。桃根仙骂道:“干什么的?”伸手一推,那毛驴一声长嘶,摔了出去,掉在田中,喀的一声,骨节折断。驴背上的老者也摔倒在地,哼哼唧唧的,半天爬不起来。

  令狐冲在华山门下之时,常听师父教诲,须当锄强扶弱,怜老恤贫,见这生病老汉给桃根仙推倒,好生过意不去,当即纵身过去,将他扶起,说道:“老丈,可摔痛了吗?”那老者道:“这……这……这算什么?我穷汉……”那两名乡农放下肩头担子,站在大路正中。

  挑菜的汉子说道:“这里是武当山脚下,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这里胡乱出手打人?”桃根仙道:“武当山脚下,那便怎地?”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到这里来撒野,那不是不知死活,自讨苦吃吗?”

  群豪见这二人赤足穿着草鞋,面黄肌瘦,年纪都有五十来岁,这挑菜的说话时气喘吁吁,中气不足,居然自称会武,登时有数十人大笑起来。桃花仙笑道:“你也会武功?”那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三岁孩儿也会打拳,五岁孩子就会使剑,那有甚么希奇?”桃花仙指着那挑柴的汉子,笑道:“他呢?他会不会打拳?”那挑柴的汉子道:“我……我……小时候学过几个月,有几十年没练,这功夫……咳咳,可都搁下了。”那挑菜的道:“武当派武功天下……第一,只要学过几个月,你就不是对手。”桃叶仙笑道:“好,你练几手给我们瞧瞧。”

  那挑柴汉子道:“练什么?练出来你们又不懂。”群豪轰然大笑,都道:“不懂也得瞧瞧。”挑柴汉子道:“唉,既是如此,我便练几手,只不知是否还记得全?那一位大爷借把剑来。”当下便有一人笑着递了把剑过去,那汉子接了过来,走到干硬了的稻田中,东刺一剑,西劈一剑,便练了起来,使得三四下,忽然忘记了,搔头凝思,又使了几招。群豪见他使得全然不成章法,身手又是笨拙之极,无不捧腹大笑。

  那挑菜汉子道:“有什么好笑?我来练练,借把剑来。”接了长剑在手,便即乱劈乱刺,动作极快如发疯一般,更是引人狂笑不已。令狐冲初时也是负手微笑,但看得几招,不由得一惊,但见这两个汉子的剑招一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剑法之中竟无半分破绽可寻。他二人的姿式固是难看之极,但一攻一守,令人实不知如何对付才好,尤其那挑柴汉子的剑法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成,其余九成却是蓄势以待,后力无穷,耳听得群豪哈哈大笑,当即跨上几步,拱手说道:“今日拜见两位前辈,得睹高招,实是不胜荣幸。这样的高招,当真走遍天下也是不易见到的。”只是令狐冲说得语气诚恳,群豪的说话显然都是讥刺的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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