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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江南四友(1)


  向问天眉头微蹙,心道:“这一下可献丑了。一百二十年和十二三年,相差百年以上,怎能相提并论。”他生怕丹青生听了不愉,却见这老儿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吹得笔直,笑道:“好兄弟,果然厉害。我这秘诀,便在于此。我跟你说,那西域剑豪,莫花尔彻送了我十坛三蒸三酿的一百二十年吐鲁番美酒,用二十匹大宛良马驮到杭州来,然后我依法再加一蒸一酿,十坛美酒,酿成一桶。屈指算来,正是十二年半以前之事。这美酒历关山万里而不酸,酒味陈中有新,新中有陈,便是在此。”

  向问天和令狐冲一齐鼓掌,道:“原来如此。”令狐冲道:“能酿成这等好酒,便是以十招剑法去换,也是值得。前辈只用三招去换,那是占了天大便宜了。”

  丹青生更是喜欢,道:“老弟真是我的知己。当日大哥、二哥都埋怨我以剑招换酒,令我中原绝招,传入了西域。三哥虽然笑而不言,心中恐怕他是不以为然。只有老弟才明白我是占了便宜,好,咱们再喝一杯。”

  令狐冲又喝了一杯,道:“四庄主,此酒另有一个喝法,可惜眼下无法办到。”丹青生忙问道:“什么喝法?为什么办不到?”令狐冲道:“吐鲁番是天下最热之地,听说当年玄奘到天竺取经,途经火焰山,便是吐鲁番了。”

  丹青生道:“是啊,那地方真是热得可以。一到夏天,大家整日浸在冷水桶中,还是难熬。到得冬天,却又奇寒彻骨。正因如此,所生葡萄才与众不同。”令狐冲道:“晚辈在长安城中喝此酒之时,适逢隆冬,酒庄中那位老师傅拿了一大块冰来,将酒杯放于冰上。这美酒一经冰镇,另有一番滋味。此刻正当初夏,这冰镇美酒的奇味,便品尝不到了。”

  丹青生道。“我在西域之时,不巧也是夏天,那莫花尔彻也说过冰镇美酒的妙处。老弟,那容易,你就在我这里住上大半年,到得冬天,咱们同来品尝。”他顿了一顿,皱眉道:“只是要人等上这许多时候,实是心焦。”向问天道:“可惜江南一带,并无练‘寒冰掌’、‘阴风爪’一类纯阴功夫的人物,否则……”他一言未毕,丹青生叫道:“有了,有了!”说着放下酒桶,兴冲冲的走了出去。令狐冲朝向问天瞧去,满腹疑窦,向问天含笑不语。

  过不多时,丹青生拉了一个极高极瘦的老者进来,说道:“二哥,这一次无论如何要你帮帮忙。”令狐冲见这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白中泛青,似乎是一具僵尸模样,令人一见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阵凉意。丹青生给二人引见了,原来这老者是梅庄二庄主黑白子,他头发极黑而皮肤极白,果然是黑白分明。黑白子冷冷的道:“帮什么忙?”丹青生道:“请你露一手化水成冰的功夫,给我这两位好朋友瞧瞧。”

  黑白子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怪眼,冷冷的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没的叫人家笑话。”丹青生道:“二哥,不瞒你说,这位风兄弟道,吐鲁番葡萄酒以冰镇之,饮来别有奇趣。这大热天,却到那里找冰去?”黑白子道:“这酒香醇之极,何必更用冰镇?”令狐冲道:“吐鲁番是酷热之地……”丹青生道:“是啊,热得紧!”令狐冲道:“当地所生葡萄虽佳,却不免有些暑气。”丹青生道:“是啊,那是免不了的。”

  令狐冲道:“这种暑气带入了酒中,过得百年,虽然暑气大减,但善于品味之人,仍旧可以察觉酒中有一股辛辣之意。”丹青生道:“是极,是极!老弟不说,我还道是我蒸酒之时火头太旺,可错怪了那个御厨了。”令狐冲问道:“什么御厨?”丹青生笑道:“我只怕蒸酒时火候不对,糟塌了这十坛美酒,特地到北京皇宫之中,将皇帝老儿的御厨抓了来生火蒸酒。”黑白子摇头道:“当真是小题大做。”

  令狐冲笑道:“原来如此。若是寻常的英雄侠士,喝这烈酒时多一些辛辣之气,原亦不妨。但二庄主、四庄主隐居于这风景秀丽的西湖边上,何等清高,和武林中的粗人大不相同。这酒一经冰镇,去其火气,便和二位高人的身份相配了。”向问天道:“好比下棋,力斗搏杀,那是第九流的棋品,一二品的高棋却是入神坐照……”黑白子怪眼一翻,抓住他肩头,急问:“你也会下棋?”

  向问天道:“在下生平最喜下棋,可惜棋力不高,于是走遍中原,访寻棋谱。三十年来,古往今来的名局,胸中倒记得不少。”黑白子问道:“记得那些名局?”向问天道:“比如王质在烂柯山遇仙所见的棋局啦,刘仲甫在骊山遇仙对奕的棋局啦,王积薪遇狐仙婆媳的对局啦……”

  他话未说完,黑白子已连连摇头,道:“这些神话,焉能信得?更那里真有棋谱了?”说着松手放开了他肩头。向问天道:“在下初时也道这是好事之徒编造的故事,但二十五年前见到了刘仲甫和骊山仙姥的对奕图谱,着着精譬,实非常人所能,这才死心塌地,相信确非虚言。前辈于此道也有所好么?”

  丹青生哈哈大笑,一部大胡子又直飘起来。向问天故作不解,问道:“前辈如何发笑?”丹青生道:“你问我二哥喜不喜欢下棋,哈哈哈,我二哥道号黑白子,你说他喜不喜欢下棋?二哥之爱棋,便如我爱酒。”向问天道:“在下胡说八道,当真是班门弄斧了,二庄主莫怪。”

  黑白子道:“你当真见过刘仲甫和骊山仙姥对奕的图谱?我在前人笔记之中,见过这则记载,说道刘仲甫是当时国手,却在骊山之麓,给一个乡下老媪杀得大败,登时呕血数升,这局棋谱,便称为‘呕血谱’,难道世上真有这局呕血谱?”他进室来时,神情甚是冷漠,此刻却是十分的热切。向问天道:“在下廿五年之前,曾在四川成都一处世家旧宅之中见过,只因这一局实在杀得太过惊心动魄,虽然事隔廿五年,全数一百一十二着,倒还着着记得。”

  黑白子道:“一共一百一十二着?你倒摆来给我瞧瞧。来来,到我棋室中去摆局。”

  丹青生伸手拦住,道:“且慢!二哥,你不给我制冰,说什么也不放你走。”说着捧过一只白瓷盆,盆中盛满了清水。黑白子叹道:“四兄弟各有所痴,那也叫无可如何。”伸出右手食指,插入了瓷盆之中。

  只见水面上浮起一丝丝白气,过不多时,瓷盆边上起了一层白霜,跟着水面结成一片片薄冰,这些冰越结越厚,只一盏茶时分,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向问天和令狐冲都是大声喝采。向问天道:“这‘黑风指’的功夫,听说武功中失传已久,却原来二庄主……”丹青生抢道:“这不是‘黑风指’,叫做‘玄天指’,和‘黑风指’的霸道功夫,又有上下床之别。”他一面说,一面将四只酒杯放在冰上,在杯中倒了葡萄酒。眼见酒面上冒出几丝白气,令狐冲道:“行了!”

  丹青生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果觉既厚且醇,更无半分异味,再加一股清凉之意,沁人心脾,大声赞道:“妙极!我这酒酿得好,风兄弟品得好,二哥的冰制得好。你呢?”他向着向问天,笑道:“你在旁一搭一挡,搭挡得好。”

  黑白子将酒随口饮了,也不理会酒味好坏,拉着向问天的手,道:“去,去!摆刘仲甫的‘呕血谱’给我看。”向问天一扯令狐冲的袖子,令狐冲会意,道:“在下也去瞧瞧。”丹青生道:“那有甚么好看?还不如在这里喝酒。”令狐冲道:“咱们一面喝酒,一面看棋。”说着跟了黑白子和向问天而去。丹青生无奈,只得挟着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

  只见好大一间房中,除了一张石几,两只软椅之外,空荡荡地一无所有,石几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路,对放着一盒黑子,一盒白子。这棋室中除了几椅棋子之外不设一物,当是免得对局者分心。

  向问天走到石几之前,在“平部”六三路放了一枚黑子,然后在九三路放一枚白子,在六五路放一枚黑子,在九五路放一枚白子,如此不住置子,放到第六十六子时,双方缠斗极烈。黑白子只瞧得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令狐冲暗暗纳罕,眼见他适才以“玄天指”化水成冰,那是何等高强的内功修为,奕棋只是小道,他却瞧得满头大汗,可见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此人爱棋成痴,向问天多半是拣正了他这弱点进袭。

  黑白子见向问天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耐不住问道:“下一步怎样?”向问天微笑道:“这是关键所在,以二庄主高见,该当如何?”黑白子苦思良久,沉吟道:“这一子吗?断又不妥,连也不对,冲是冲不出,做活却又活不成。这……这……这…”他手中拈着一枚黑子在石几上轻轻敲击,良久良久,这一手始终无法下去。这时丹青生和令狐冲已各饮了十七八杯葡萄美酒。

  丹青生见黑白子的脸色越来越青,道:“童老兄,这是‘呕血谱’,难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呕血不成?下一步怎么下,爽爽快快说出吧。”向问天道:“好!这第六十七子,下在这里。”于是在“上部”七四路下了一子。黑白子拍的一声,在大腿上重重一拍,叫道:“好,这一子下在此处,确是妙着。”

  向问天微笑道:“刘仲甫此着,自然精采,但那也只是人间国手的妙棋,和骊山仙姥的仙着相比,却又大大不如了。”黑白子忙问:“骊山仙姥的仙着,却又如何?”向问天道:“二庄主不妨想想看。”

  黑白子想了半日,总觉败局已成,难以反手,道:“既是仙着,我辈凡夫俗子怎想得出来?童兄不必卖关子了。”向问天微笑道:“这一着神机妙算,当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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