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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隐世高人(2)


  如此学了两日,第三日上,令狐冲又欲到小巷去学琴,劳德诺忽然匆匆过来,说道:“大师哥,师父吩咐,咱们明日要走了。”令狐冲一怔,道:“明日走了?我……我……”想要说“我的琴曲还没学全呢”,这句话到得口边,却又缩回。劳德诺道:“师娘叫你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动身。”令狐冲答应了,当下快步来到绿竹小舍,向婆婆道:“弟子明日要告辞了。”那婆婆一怔,半晌不语,隔了良久,才轻轻道:“去得这么急!你……你这一曲还没学全呢。”

  令狐冲道:“弟子也是这么想。只是师命难违,再说,咱们异乡为客,也不能在人家家中久居。”那婆婆道:“那也说得是。”当下传授曲调指法,与往日无异。令狐冲是个性情中人,与那婆婆相处多日,虽然从未见过她一面,但从琴音说话之中,知她对自己颇为关怀,无异亲人。只是这婆婆生性冷淡,偶然说了一句关怀之言,立即杂以他语,显是不欲令对方知道心意。

  这世上本来对令狐冲最为关心的是岳不群夫妇,岳灵珊与陆大有四人,现下陆大有已死,岳灵珊全心全意放在林平之身上,师父师母对他又有了疑忌之意,他觉得真正的亲人,倒是绿竹翁和那婆婆二人了。这一日几次三番,他想跟绿竹翁陈说,要在这小巷中留居,既学琴箫,又学竹匠之艺,不再回归华山派中,但一想到岳灵珊的倩影,终是割舍不下,心想:“小师妹就算不理我不睬我,我每日只见她一面,纵然只见到她的背影,听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好的。何况她又没不睬我?”

  傍晚临别之际,对绿竹翁和那婆婆甚有依恋之情,走到婆婆窗下,跪倒拜了几拜,依稀见竹帘之中,那婆婆却也跪倒还礼,听她说道:“我虽传你琴技,但此是报答你赠曲之德,令狐少君为何行此大礼?”令狐冲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聆前辈雅奏。令狐冲但教不死,定当再到洛阳,拜访婆婆和竹翁。”心中忽想:“他二人年纪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可活,下次我来洛阳,未必再能见到。”言下想到人生如梦如露,不由得声音便哽咽了。那婆婆道:“令狐少君,临别之际,我有一言相劝。”令狐冲道:“是,前辈教诲,令狐冲不敢或忘。”

  但那婆婆始终不说话,过了良久良久,才轻声说道:“江湖风波险恶,多多保重。”令狐冲:“是。”心中一酸,躬身向绿竹翁告别,只听得左首小舍中琴声响起,奏的正是那“有所思”的古曲。次日岳不群等一行人告别了王元霸,坐舟北上。王元霸祖孙五人直送到洛水之畔,盘缠酒菜,致送得十分丰盛。

  自从那日王家骏、王家驹兄弟折断了令狐冲的手臂后,令狐冲和王家祖孙不再交言,此刻临别,他也只是翻起了一双白眼,对他五人漠然而视,似乎眼前压根儿便无一个金刀王家一般。岳不群对这个大弟子甚感头痛,知他素来生性倔强,若是硬要他向王元霸行礼告别,他当时师命难违,勉强顺从,事后多半会去向王家寻仇捣蛋,反而多生事端,是以他自行向王元霸一再称谢,于令狐冲的无礼神态,装作不见。

  令狐冲冷眼旁观,见王家大箱小箱,大包小包,送给岳灵珊的礼物最多。一名名仆妇走上船来,呈上礼物,说道这是老太太送给岳姑娘路上吃的,又说什么这是大奶奶送给姑娘路上穿的,二奶奶送给姑娘船中戴的,简直便将岳灵珊当作了亲戚一般。岳灵珊欣然道谢,说道:“啊哟,我那里穿得了这许多,吃得了这许多!”

  正热闹间,忽然一名敝衣老者走到船边,叫道:“令狐少君!”令狐冲一看,正是绿竹翁,不由得一怔。绿竹翁道:“我姑姑命我将这个包裹交给令狐少君。”说着双手奉上一个长长的包裹。那包裹却以白花的蓝布所包,令狐冲躬身接过,说道:“前辈厚赐,弟子拜领。”说着连连作揖。

  王家骏、王家驹兄弟见他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蔑匠如此恭敬,而对名满江湖的金刀无敌王家爷爷却是正眼也不瞧上一眼,自是心中十分有气,若不是碍着岳不群夫妇和华山派众师兄弟姊妹的面子,二人又要将令狐冲拉了出来,狠狠打他一顿,方出胸中恶气。眼见绿竹翁交了那包裹后,从船头踏上跳板,要回到岸上,两兄弟使个眼色,分从左右向绿竹翁挤了过去。二人一使左肩,一使右肩,只要轻轻这么一拉,这个乞丐般的老头,还不摔下洛水之中?虽然岸边水浅,淹不死他,却也是大大的削了令狐冲的面子。令狐冲一见,叫道:“小心!”正要伸手去抓二人,陡然想起自己功力全失,别说这一下抓不住王氏兄弟,就算抓上去了,那也是全无用处。

  说时慢,那时快,他只一怔之间,眼见王氏兄弟已撞到了绿竹翁身子。王元霸叫道:“不可!”他在洛阳是有家有业之人,与寻常武人大不相同。他两个孙儿年青力壮,若是将这个衰翁一撞撞死了,官府查究起来那可是后患无穷。偏生他坐在船舱之中,正和岳不群说话,来不及出手阻止,猛听得波的一声响,两兄弟的肩头已撞上了绿竹翁身子。跟着两条人影飞起,扑通扑通两响,王氏兄弟分从左右摔入洛水之中,那老翁的身子便如是一个打足了气的皮球一般,王氏兄弟撞将上去,立即弹了出来,他自己却浑若无事,仍是颤巍巍的一步步从跳板走到岸上。

  王氏兄弟一落水,船上登时一阵大乱,立时便有水手跳下水去,救了二人上来。此时方当春寒,洛水中虽已解冻,河水却仍是十分寒冷。王氏兄弟不识水性,已喝了好几口河水,冻得牙齿打战,十分狼狈。王元霸一看之下,蓦地里大吃一惊,只见两兄弟的四条胳臂,都是在肩关节和肘关节虚脱了臼,便如当日二人折断令狐冲的胳臂一模一样。四条手背软垂垂的悬在身边,两个人口中都在破口大骂。王仲强见二子吃亏,身子一纵,跃上岸去,抢在绿竹翁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绿竹翁仍是弓腰曲背,低着头慢慢走去。王仲强喝道:“何方高人,到洛阳王家显身手来着?”绿竹翁便如不闻,继续前行,慢慢走到王仲强身前。舟中众人的眼光都射在二人身上,但见绿竹翁一步步的上前,王仲强却是微张双臂,站在路中,渐渐的二人越来越近,相距自一丈而至五尺,自五尺而至三尺,绿竹翁又踏前一步,王仲强喝道:“去吧!”伸出双手,往他背上抓落。

  眼见他双手手指刚要碰到绿竹翁背脊,突然之间,他一个高大的身形腾空而起,飞出数丈。众人惊呼声中,他在半空中翻了半个觔斗,稳稳的站在地上。倘若二人分从远处急速奔至,相撞时有一人如此飞了出去,倒也不奇,奇是奇在王仲强站着不动,而绿竹翁极慢极慢的一步步走近,却陡然间将他震飞,数十对眼睛都是凝神而望,但即是连岳不群、王元霸这等高手,也丝毫瞧不出他是用何手法将人震得飞出数丈之外。只是王仲强落下之时,身形稳实,绝无半分狼狈之态,不会武功之人还道他是自行跃起,显了一手轻功,一些家丁轿夫竟然都拍手喝彩,大赞王家二老爷武功了得。

  王元霸初见绿竹翁不动声色的将两个孙儿震得四条手臂脱臼,心下已是十分惊讶,自忖这等功力自己虽然也有,但使出之时定然十分威猛霸道,绝不能如老匠人那么举重若轻,待见他将儿子震飞时,心下已非惊异而是大为骇然。他知自己次子已全得自己武功真传,一手单刀固然使得沉稳狠辣,而拳脚上功夫和内功修为,也已不弱于自己壮年之时,但二人一招未交,便给对方震飞,那是生平从所未睹之事,眼见儿子吃了这亏,又欲奔上去动手,忙叫道:“仲强,过来!”

  王仲强转过身来,轻轻跃上船头,吐了口唾沫,道:“这老儿,多半会使妖法!”王元霸低声问道:“身上不觉得怎样?没受伤么?”王仲强摇了摇头。王元霸心下盘算,凭着自己本事,未必对付得了这个老人,若是要岳不群出手相助,胜了也不光采,索性不提此事,含糊过去,反正那老人手下留情,没将儿子震倒震伤,已然给了自己面子。眼见绿竹翁缓缓远去,心头实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寻思:“这老儿自是令狐冲的朋友,只因孙儿折断了他两条胳臂,他便来震断他二人的胳臂还账。我在洛阳称雄一世,难道到得老来,反要摔一个大觔斗么?”这时王伯奋已将两个侄儿手臂关节脱臼处接上,两乘轿子将两个湿淋淋的少年抬回府中换衣休息。

  王元霸眼望岳不群,说道:“岳先生,此人是何来历?老朽老眼昏花,可认不出这位高人。”岳不群道:“冲儿,他是谁?”令狐冲道:“他便是绿竹翁啊。”王元霸和岳不群同时“哦”的一声。原来那日他们虽曾同赴小巷,却未见绿竹翁之面,而唯一识得绿竹翁的易师爷,在府门口送别后,未到码头来送行,是以谁都不识得此人。

  岳不群指着那蓝布包裹,道:“他给了你些甚么?”令狐冲道:“弟子不知。”打开包裹,露出一具瑶琴来,琴身沉旧,显是数百年以上的古物,琴尾刻着两个篆字“燕语”。另有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清心普善咒”五个簪花小楷。令狐冲胸口一热,“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岳不群目不转瞬的凝视着他,问道:“怎么?”令狐冲道:“这位前辈不但给了我一个瑶琴,还抄了琴谱给我。”他翻开琴谱,但见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的写满了簪花小楷,除了曲调之外,详细列明指法、弦法,以及抚琴的种种关窍,纸张墨色,均是全新,显是那婆婆刚写就的。令狐冲想到这位前辈对自己如此眷顾,心下十分感动。眼中泪光莹然,差点便掉下泪来。

  王元霸和岳不群见这册子上所书,确然全是抚琴之法,虽然心下起疑,却也无语可说,岳不群道:“这位绿竹翁真人不露相,原来是武林中的一位高手。冲儿,你可知他是那一家那一派的。”他料想令狐冲纵然知道,也不会据实以答,只是这人武功太高,若是不问明底细,心下终是不安,果然令狐冲说道:“弟子只是跟随这位前辈学琴,实不知他身负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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