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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 隐世高人(1)


  令狐冲说完之后,那婆婆又问:“这明明是一部曲谱,那金刀王元霸却何以说是武功秘籍?”令狐冲当下又将林震南夫妇如何为青城派及木高峰所伤,如何请其转嘱林平之,王氏兄弟如何起疑等情说了。那婆婆道:“原来如此。”她顿了一顿,说道:“此中情由,你若是跟你师父师娘说了,岂不免去许多无谓的疑忌?我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何以你反而对我直言无隐?”

  令狐冲道:“弟子自己也不明其中原因。想是听了前辈雅奏之后,对前辈高风,大为倾慕,更无丝毫猜疑之意。”那婆婆道:“那么你对你师父师娘,反而有猜疑之意么?”令狐冲心中一惊,道:“弟子万万不敢,只是……恩师心中,对弟子却是大有疑意,唉,这也是怪恩师不得。”那婆婆道:“我听你说话,中气大是不足,少年人不该如此,却是何故?最近是生了大病呢,还是曾受重伤?”令狐冲道:“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那婆婆道:“竹贤侄,你带这位少年到我窗下,待我搭一搭脉。”绿竹翁道:“是。”引令狐冲走到左边小舍的窗边,命他将左手从细竹窗帘下伸将进去。那竹席之内,又隔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是隐隐约约的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是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到了自己腕脉之上,这三根手指的指尖却是轻软柔腻,不似老妇人的肌肤。那婆婆只搭得片刻,便惊“噫”了一声,道:“奇怪之极。”过了半晌,才道:“换了右手。”

  她搭完两手脉搏后,良久无语。令狐冲微微一笑,道:“前辈不必为弟子生死担忧。弟子自知命不久长,一切早已置之度外。”那婆婆道:“你何以自知命不久长?”令狐冲道:“弟子误杀师弟,遗失了师门的紫霞秘籍,只盼早日找回秘籍,缴奉师父,便当自杀以谢师弟。”

  那婆婆道:“紫霞秘籍?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物事。你又怎地误杀了师弟?”令狐冲当下又将桃谷六仙如何为己治伤,如何六道真气在体内交战,如何师妹盗了师门秘籍来为自己治伤,如何自己拒绝而师弟陆大有强自诵读,自己如何将之点倒,如何下手太重而致其死命等情一一说了。

  那婆婆听完,突然说道:“你师弟不是你杀的。”令狐冲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杀的?”那婆婆道:“你真气不纯,点那两个穴道,决计杀不了他。你师弟是旁人杀的。”令狐冲喃喃的道:“那是谁杀了陆师弟?”那婆婆道:“偷盗秘籍之人虽然未必一定便是害你师弟之人,但两者之间,多少会有些牵连。”

  令狐冲吁了口长气,登时令他胸口移去了一大石。他本是个十分聪明之人,当时原也已经想到,自己轻轻点了陆大有两处穴道,怎能制其死命?只是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就算陆大有不是自己点死,却也是为了自己而死,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推卸罪责,寻些借口来为自己开脱?这些日子来岳灵珊对她神情冷淡,他伤心失望之余,顿感全无生趣,一心只是往一个“死”字上去想,但此刻那婆婆一提,登时令他生出愤慨之情:“报仇、报仇!必当替陆师弟报仇!”

  那婆婆又道:“你说体内有六道真气相互交战,可是我觉你脉象之中,却有八道真气,那是何故?”令狐冲哈哈大笑,将不戒和尚替自己治病的情由说了。那婆婆道:“阁下性情开朗,脉息虽乱,并无衰竭之象。我再弹琴一曲,请阁下品评如何?”令狐冲道:“前辈眷顾,弟子衷心铭感。”

  那婆婆嗯了一声,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和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是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令狐冲听不多时,眼皮便越来越是沉重,心道:“睡不得,我在聆听前辈的抚琴,倘若睡着了,岂非大大的不敬?”但心中虽是极力提醒,睡魔却终是难以抵抗,不久眼皮合拢,再也睁不开来,身子软倒在地,便即睡着了。睡梦之中,仍是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是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在师娘的怀抱之中,受她亲热怜惜一般。

  过了良久良久,琴声止歇,令狐冲便即一惊而醒,即爬起身来,不禁大是惭愧,说道:“弟子该死,弟子该死,不专心聆听前辈雅奏,却竟尔睡着了,当真好生惶恐。”那婆婆道:“你不用自责。我适才奏曲,原有催眠之意,盼能为你调理体内的真气。你倒试自运动内息,烦恶之情,可减少了些么?”

  令狐冲大喜,道:“多谢前辈。”当即盘膝坐在地下,潜运内息,只觉那八股真气仍是相互冲突,但以前那种胸口立时热血上涌,便欲呕吐的情景却已大减,可是只运得片刻,又已头晕脑胀,身子一侧,倒在地下,绿竹翁从窗中望见,忙趋前扶起,将他扶入房中,睡了大半个时辰,头晕方止。

  那婆婆道:“桃谷六仙和不戒大师功力深厚,所种下的真气,非我浅薄琴音所能调理,反令阁下多受痛楚,甚是过意不去。”令狐冲忙道:“前辈说那里话来?得闻此曲,弟子已大为受益。”只见绿竹翁提起笔来,在砚池中醮了些墨,在纸上写道:“何不请其传授此曲,终身受益。”令狐冲登时省悟,道:“弟子斗胆求请前辈传授此曲,以便弟子自行慢慢调理。”绿竹翁脸上现出喜色,连连点头。

  那婆婆并不即答,过了片刻,才道:“你抚琴之技,已到如何程度,请奏一曲我听如何?”令狐冲脸上一红,说道:“弟子从未学过,一窍不通,要从前辈学此高深琴技实是冒昧,还请恕弟子狂妄之过。”

  令狐冲为人本来狂傲,除了对师父,师娘,小师妹三人之外,对谁都无甚礼貌,但自从听了那婆婆所奏的琴箫,又听她言语谦和,高雅温文,不知不觉的十分恭敬,当下向绿竹翁长揖到地,道:“弟子这便告辞。”那婆婆道:“阁下慢走。承你慨赠妙曲,愧无以报,阁下伤重难愈,亦令人思之不安。竹侄,你明日以奏琴之法传授令狐少君,倘若他有耐心,能在洛阳久耽,则我这一曲‘清心普善咒’便传了给他亦自不妨。”

  次日清晨,令狐冲便来小巷竹舍中学琴。绿竹翁取出一张焦尾桐琴,授以音律,说道:“乐律十二律,是为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中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此是自古有之,据说当年黄帝命伶伦为律,听凤凰之鸣而制十二律。琴七弦具宫、商、角、徵、羽五音,一弦为黄钟,三弦为宫调,五调则为慢角、清商、宫调、慢宫、及蕤宾调。”当下依次详加解释。

  令狐冲虽于音律向来一窍不通,但他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一点便透,言语音调、过耳不忘。绿竹翁甚是喜欢,当即授以指法,教他试奏一曲极短的“碧霄吟”。令狐冲学得几遍,便即纯熟,弹奏出来,竟尔洋洋然有青天一碧,万里无云的空阔气象。

  一曲既终,那婆婆在隔舍听了,忍不住惊叹一声,说道:“令狐少君,你学琴如此聪明,只怕不久便能学我的‘清心普善咒’了。”绿竹翁道:“姑姑,这位令狐兄弟今日初学,但这一曲‘碧霄吟’,琴中意象,竟已比侄儿为高。”令狐冲谦谢道:“前辈过奖了,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弟子才能如前辈这般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

  那婆婆失声道:“你……你也想弹奏那‘笑傲江湖之曲’么?”令狐冲脸上一红,道:“弟子昨日听得前辈琴箫雅奏,心下甚是羡慕,那当然是痴心妄想,连绿竹前辈尚且不能弹奏,弟子又那里够得上?”那婆婆不语,过了半晌,低声道:“倘若你能弹奏,自是大佳……”只听后来语音越说越低,细不可闻,随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如此一连十余日,令狐冲一早便到小巷竹舍中来学琴,直至傍晚始归,中饭也在绿竹翁处吃,虽是青菜豆腐,却比王家的大鱼大肉吃得更有滋味。有几日绿竹翁出去编织竹器,便由那婆婆亲自教导,到得后来,令狐冲渐渐觉得自己所提的种种疑难,绿竹翁常自无法解答,须得那婆婆亲自指点。那婆婆相貌如何,令狐冲却始终未见过一面,但听她语音轻柔,倒似是位大家的千金小姐,那像陋巷贫居的一个婆婆?料想她雅善音乐,自幼深受熏治,因之连说话的声音也好听了,至老不变。

  这日那婆婆传授了一曲“有所思”,这是汉时古曲,节奏宛转,令狐冲听了数遍,依法抚琴,他心中不知不觉想起当日和岳灵珊两小无猜,同游共乐的情景,又想到瀑布中练剑,思过崖上送饭,小师妹对自己的柔情蜜意,但不知如何,中间加了个林平之出来,小师妹对待自己竟是一日冷淡过一日。他心中凄楚,突然之间,琴调一变,竟尔出现了几下福建山歌的曲调,正是岳灵珊那日下崖时所唱。

  他一惊之下,立时住手不弹。那婆婆温言道:“这一曲‘有所思’,你本来奏得极好,意与情融,深得曲理,想必你自己心中想到了往昔之事。只是忽然出现闽音,曲词似是俚歌,令人大为不解,却是何故?”

  令狐冲本是个开朗豁达之人,这番心事在胸中郁积已久,那婆婆这十余日来又是对他极好,忍不住便将自己苦恋岳灵珊而为她所弃之事,一一倾吐出来。他只说开头,便再难抑止,竟是原原本本的对那婆婆说了,便将她当作是自己的祖母,母亲,或是亲姊姊妹妹一般。待得说完,这才大感惭愧,说道:“婆婆,弟子的无聊心事,唠唠叨叨的说了这半天,真是……真是……”

  他说了几个“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那婆婆道:“‘缘’之一事,不能强求。古人道得好:‘各有因缘莫羡人’,令狐少君,今日虽然失意,他日未始不能另有佳偶。”令狐冲大声道:“弟子今生今世,是再也不娶的了。”那婆婆不再说话,琴音轻轻,奏了起来,却便是那曲“清心普善咒”。令狐冲听后片刻,便已昏昏欲睡。那婆婆止了琴音,说道:“自今日起,我授你此曲,大概有十日之功,便可学完。此后每日弹奏一遍,往时功力虽然不能尽复,多少总会有些好处。”令狐冲应道:“是。”那婆婆当即传了曲谱指法,令狐冲用心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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