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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神功告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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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张大口,道:“你……你说什么?”这时只觉全身似有无穷精力要发散出来,眼中精光大盛。 侍剑暗暗害怕,退到门口,若是帮主来擒拿自己,立时便逃了出去,其实她自知武功与帮主相差太远,他真是要逞强暴,又怎能得脱毒手?以往数次危难,全仗自己以死相胁,坚决不从,这才保得了女儿躯体的清白。这时他眼光中又露出野兽一般横暴神情,不敢再出言讥刺,道:“少爷,你大病初愈,还是多休息一会吧!” 那少年摇头道:“一下得山来,遇上这许多事情,我当真是一点也不懂,唉,我当真是完全不懂。”双手抓住椅背,忍不住手掌微微使劲。那椅子是紫檀木所制,坚硬之极,哪知竟被他抓下了两块,但听得嗤嗤轻响,掌力到处,木屑簌簌而下,都被他捏成了木粉。那少年心下骇然:“这……这椅子怎么成了粉?” 侍剑看得也是呆了,心下惊喜交集,见他练成为神功,固然代为喜欢,但想到他武功如此之高,作起恶来更是无人能制,等得病体一好,到江湖上为非作歹,真不知又要干下多少罪孽了。 那少年迷迷糊糊的道:“面粉做的椅子,怎么能坐人?” 原来他自幼便以特殊机缘,练成了一种极厉害的毒掌功夫,本来练到二下岁左右时,若无成形人参、千年首乌等至宝药物相解,那是非毙命不可,当时授他这门功夫之人,也是没安着好心。殊不知错差阳阴,摩天居士却又授他“炎炎功”。 摩天居士心想他既是高人弟子,他师你当然传了他散发寒毒的法门,万料不到传授他这寒掌功夫之人,居心竟 是和谢烟客一般无二,也是要他自已练功练死。 只是那少年所学毒掌,发出来的劲力似与“一日不过四”丁不四的“寒意绵掌”一模一样,其实却又不是“寒意绵掌”。 但这毒掌同是极阴极寒的一类,再练纯阳内功,若无高人指点化解,一般要阴阳交攻、死得惨酷无比。 待他修习“炎炎功”数年,这日果然阴阳交迫,说来也真凑巧,恰好贝海石在旁,以精纯内功替他护住心脉,竟然一时不得便死,到这日又逢展飞在他“膻中穴”上一击,逼得他吐出丹田内郁积的毒血,水火既济,这两门纯阴纯阳的内功非但不再损及他身子,反而化成了一门亘古以来从未有的古怪内力。 这少年却那里知道?本来已是胡里胡涂的如在梦境,这时更是梦中有梦。是真是幻,再也摸不着半点头脑。 侍剑低声道:“你既饶了他性命,又替他接骨,却又何苦再骂他畜生?这么一来,他更加恨你切骨了。”眼见帮主目中异光复盛,不等他回答,便即退了出去。 那少年摇头道:“奇怪,奇怪!”见那盒泥人儿倒还好端端的放在桌上,自言自语的道:“泥人儿却又在这里,那么我又似乎不是做梦。”打开盒盖,拿了泥人出来。 其时他神功初成,既不会收劲内敛,亦不知自己力大,就如平时这般轻轻一捏,刷刷刷的几声,裹在泥人儿外面的粉饰、油彩和泥底都纷纷掉落。 那少年一声“啊哟”,正可惜间,却见泥粉褪落之处,里面又有一层油漆的木面。那少年索性再将泥粉剥落一些,只见里面依稀现出人形。他童心一起,当下将这泥人身上的泥粉尽数剥去,竟然露出一个裸体的木偶来。 这木偶身上油着一层桐油,绘满了黑线,却无穴道的位置,木偶的相貌也和泥人截然不同。 那少年见这木偶的刻工极是精巧,面目栩栩如生,竟是张嘴作哈哈大笑之状,双手也是捧住了腹部,神态滑稽之极。 那少年大喜,斯时他虽已二下岁,但童心犹存,反正这泥人身上的穴道经脉,这几年早已记熟,当下将一个泥人儿身外的呢粉油彩逐一剥落。 果然每个泥人之内路都藏有一个木偶。一十八个木偶的神情无一相同,或喜悦不禁,或痛哭流泪,或裂眦大怒,或含情凝睇。再者木偶身上的穴道经脉,与泥人身上所绘十之八九相同,运功线路却是全然有异。 那少年心想:“这些木偶如此有趣,我却照他们身上的线路练练功看。这个哭脸别练,要是像他哭哭啼啼的岂不是难看?裂着嘴傻笑的也不好看,我照这和颜悦色,笑嘻嘻的木偶来练。” 当下盘膝将微笑的木偶放在身前,丹田中微微运气,便有一股暖洋洋的内息缓缓上升,他依着木偶身上所绘线路,引导内息通向各处穴道。 原来这木偶身上所绘的,乃是少林派前辈神僧所创的一套“罗汉伏魔神功”,这套神功集佛家内功外功之大成,每一个木偶是一尊罗汉。这“罗汉伏魔神功”深奥精微,实非常人所能修习,第一步摄心归元的功夫,一万人中便不见得有一人做得到。必须摒绝一切俗虑杂念,方能修习有功,往往越是聪明伶俐之人,越是思虑繁多,但若资质鲁钝,又弄不清其中千头万绪的诸种变化。要一个人既聪明、又纯朴,这种人却往那里找去? 那少年天资聪颖,巧在他一生居于深山,世务一概不通,要他不纯朴也无从不纯朴起,正好合上了修习这门神功的根本。 也幸好他被人误认为长乐帮的帮主,便即发现了这神功的秘要,否则若是帮主做得久了,耳濡目染,无非娱人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那时再见到这一十八尊木罗汉,再要练这神功便非但无益,且是大大的有害了。 要知当年创擬这套神功的高僧也知世务累人,罕有聪明、纯朴两兼其美的才士,这才在木罗汉外敷以泥粉,涂以油彩,绘上了少林正宗的内功入门法道,以免后世这人见到木罗汉后不自量力的妄加修习,枉自送了性命,白鲸岛岛主大悲老人只知这一十八个泥人是武林中的一件异宝,化尽心血方自到手,但到底有什么宝贵之处,虽穷年累月的钻研,也找到半点头绪。 须知他既认定这是一宗异宝,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损毁,可是泥人不损,木罗汉不现,大悲老人至死也不明其中秘奥的所在。其实岂止大悲老人而已,这套泥人儿自那位少林派神僧以降,已在十二个人手中流转过,个个战战兢兢,保护周全,这十二个人每一个都是将心中一个大疑团带入了黄土之中。 那少年体内水火相济,阴阳调合,内力已是十分的深厚,将这股内力依照木罗汉身上的线路运行,一切窒滞之处无不豁然而解。他照着这些线路运行三遍,然后闭起眼睛,不看木偶而运功,只觉身子舒畅之极,又换了一个木偶练起功来。 他初练这等内功,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个,又是一个,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 其时旦已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侍剑满心挂怀,一直守在床前。 贝海石也在房外探视了数次,见他头顶白气氤氲,知他内功又练到了紧要关头,便吩咐下属在帮主房外加紧守备,谁也不可去打扰于他。 待得那少年练完了十八尊木罗汉身上所绘的伏魔神功,已是第三日晨光熹微。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将那十八个木偶放入盒中,合上盒盖,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一瞥眼间,见侍剑伏在床沿之上,已然睡着了。 那少年跨下床来,其时中秋已过,八月下旬的天气,颇有凉意。 他见侍剑衣衫单薄,便将床上的一条被取过,轻轻盖在她的身上,侍剑两晚没瞌眼,这时再也无法支撑,睡得甚沉。 那少年走到窗前,清新之气,夹着园中色香,扑面而来,忽听得侍剑低声说道:“少爷,少爷,你……你别杀了!” 那少年回过头来,说道:“你怎么老是叫我少爷?又叫我别杀人?” 侍剑睡得虽熟,但一颗心始终吊着,听得那少年一说话,立时便即醒觉,拍拍自己心口,道:“我……我好怕!” 一见床上没了人,回过头来,见那少年立在窗口,不禁又惊又喜,笑道:“少爷,你起来啦!你瞧,我……我竟是睡着了。” 站起身来,披在她肩头的锦被便即滑落。她大惊失色,只道睡梦中已被这轻薄无行的主人玷污了,一看自身衣衫,却又是穿得好好地,霎时之间,不由得惊疑交集,颤声道:“你……你……我……我……” 那少年笑道:“你刚才说梦话,又叫我别杀人。难道你在梦中,也见到我杀人吗?” 侍剑听他不涉游词,心中略定,又觉自身一无异状,心道:“莫非是我错怪了他?”便道:“是啊,我刚才做梦,见到你两只手都拿了刀,杀得地下横七竖八的都是尸首,一个个都不……不……” 说到这里,脸上一红,却不说下去。原来她日有所见,夜有所梦,这一日一夜来在那少年床前所见的便是那一十八具裸身木偶,于是梦中见到也是被那少年杀死了的裸体男尸。 那少年怎知情由,问道:“一个个都不……不什么?” 侍剑脸上又是一红,道:“一个个都不……不是坏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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