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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姑苏慕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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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眉僧喝了一口茶,缓缓的道:“崔施主想是见过慕容博了?”崔百计听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声惊呼,双手撑在椅上,颤声道:“没有——是——是见过——没有——”慧禅大师道:“崔先生到底是见过慕容博,还是没见过?”崔百计双目向空瞪视,全然的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摇头。过彦之向来最是爱惜师门名誉,见这位即将接掌门户的师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尴尬难受。过了好一会,崔百计才颤声道:“没有——嗯——大概——好像没有。” 黄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亲身经历,不妨说将出来,供各位参详。说来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时老衲年轻力壮,刚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闯了一点名声。当真是初生的犊儿不畏虎,只觉天下之大,除了师父之外,谁也不及我的武艺高强。那一年我护送一位任满回籍的京官和他的家眷,从汴梁回山东去,便庄青豹岗附近的山坳之中,遇上了四名大盗。这四名大盗一上来不枪财物,却去拉那位京官的小姐,老衲当时年少气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用金刚指戳死了这四名大盗,每个人都是刺入心窝,哼也没哼便立即毙命。 “便在那时,只听得蹄声得得,有两个人骑着花驴从我身边经过。也是我太过骄傲,当时正在口沫横飞的向那京官夸口,说甚么‘再来十个八个大盗,我也一样的用金刚指法了他性命。’忽然骑在花驴背上的一人哼了一声,似乎是个女子的声音,可是哼声之中,却是充满着轻蔑和不屑之意。我转头一看,只见一匹驴上骑的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美貌少妇,另一匹驴上则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眉清目秀,生得极是俊雅,两个都是全身缟素,服着重孝。却听那小孩道:‘妈,金刚指有甚么了不起,却也这儿胡吹大气。’” 黄眉僧的出身来历,除保定帝兄弟外,余人大都不知。但他在万劫谷中以金刚指力划石为局、陷石成子,和延庆太子搏斗不屈的情景,已成为武林中一大盛事。众人均是对他极为景仰,而他的金刚指力更是无人不加钦服,这时听他述说那童子之言,均觉小小孩童,当真是胡说八道了。 不料黄眉僧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当时我听了这句话后,虽是气恼,但想一个黄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计较?只是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去理他。岂知那白衣少妇斥道:‘这人的金刚指是福建莆田达摩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儿家懂得甚么?你出指就没此这般准。’我一听之下,自是又惊又怒。我的师门渊源,江湖上极少有人知道,这少妇居然一口道破,而说我的金刚指只有三成火候,我自是大不服气。唉,其实那时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时的功力而论,说我有三成火候,那还是说得高了,最多也不过二成七八分而已。我便大声说道:‘这位夫人尊姓?小觑在下的金刚指力,是有意赐教数招么?’那小孩勒住花驴,便要答话。那少妇忽然双目一红,含泪欲滴,说道:‘你爹临终时说过甚么话来。你立时便忘了么?’那小孩道:‘是,孩儿不敢忘记。’两匹花驴足不停蹄的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是不服,纵马追了上去,叫道:‘喂!江湖之上,信口雌黄的指摘别人武功,若不留下数招,便想一走了之么?’我骑的是一匹脚力极快的好马是,说话之间,已越过两匹花驴,拦在二人之前。那少妇向那孩子道:‘你瞧,你随口乱谈,人家可不答应了。’那孩子似乎对母亲极是孝顺,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见他们怕了我,心想孤儿寡妇,胜之不武,我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但听那少妇语气之中,这孩童似乎也会金刚指力。我这门功夫足足化了二十年的时间,方始练成,那小小孩童如何能会?多半是胡吹大气了,便道:‘今日便放你们走路,以后说话可得小心些。’ “那少妇仍是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小孩道:‘这位叔叔说得不错,以后你说话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罢休,岂不是双方都全了面子?可是那时候我年少气盛,勒马让在道边,那少妇纵驴先行,那小孩一拍驴身,胯下花驴便也开步,我扬起马鞭,向那花驴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罢!’这一鞭距那花驴臀边尚有尺许,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小孩回身一望,指力凌空而来,将我这条马鞭断为两截。这一下可将我吓得呆了,自忖论到指力的凌厉,我是万万不及。只听那少妇道:‘既是出了手,便得了结。’那小孩道:‘是。’翻身下了马背,一言不发,一指便向我小腿上戳来。要知他人小身矮,我又骑在马上,他手指只能及到我的小腿,可是这一指的招式事实不错,的的确确是金刚指的手法。我一纵身也下了马背,丝毫不敢大意,也以金刚指接战。 “这一交上手,我越斗越是害怕。这小孩的指法不算纯熟,偶然还使错几处,但指力所到之处,嗤嗤声响,我实是不敢硬接。拆不上九招,只觉左边胸口一痛,全身劲力尽失。”黄眉僧说到这里,缓缓解开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来。众人一看,都是骇然失色。只见他左胸口对准心脏之处,有一个一寸来深的洞孔。这洞孔虽已结疤,但仍可想象到昔日受创之重。所奇者这创口显已深及心脏,他居然不死,还能活到今日。 黄眉僧指着自己右边的胸口道:“诸位请看。”只见该处的皮肉不住起伏跳动,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他生具异相,心脏偏右而不偏左,当年死里逃生,全由于此。 黄眉僧缚好僧袍上的布带,说道:“似这等心脏生于右边的情状,实是万中无一。那小孩见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并不立时丧命,向后跃开一步,神色间极是讶异。我见自己胸口鲜血汩汩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里还有甚么顾忌,大声骂道:‘小贼,你说会使金刚指,哼哼!达摩院的金刚指,可有伤人见血却杀不了人的么?’那小孩纵身上前,又想一指戳来,那时我全无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毙的份儿。不抖那少妇挥出手中马鞭,轻轻一带,卷住了那孩童腰间,一提之下,直将他身子提回花驴背上。我迷迷糊糊之中,隐隐似听得那少妇在斥责儿子:‘姑苏姓慕容的,那有你这等不争气的孩儿?你的金刚指既没学得到家,就不能杀他,罚你七天之内——’到底罚他七天之内怎么样,我已晕了过去,没能听到。” 金算盘崔百计忽然问道:“大——大师,以后——以后你再遇到他们没有?”黄眉僧道:“说来惭愧,老衲自从经此一役,心灰意懒,只觉人家小小一个孩童,已有如此造诣,我便是再练一辈子武功,也永远赶他不上。胸口的伤势痊愈后,便离了大宋国境,远来大理,托庇于段皇爷的治下,过得几年,又出了家。老僧这些年来,虽是参悟生死,没再将昔年荣辱放在心上,但偶尔回思,不觉犹有余悸,当真是惊弓之鸟了。” 众人听了默然不语,对崔百计鄙视之心都是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黄眉僧这等武功修为,尚自对姑苏慕容氏如此忌惮,崔百计之吓得魂不守舍,那也值得原谅。崔百计也觉察到了众人的心情,说道:“黄眉大师这等身份,对往事亦是毫不隐瞒,我姓崔的是何等样人,又怕甚么出丑了?在下本想将混入镇南王府的原由,详禀陛下和王爷,这里都不是外人,在下说将出来,请众位一起参详。”他说了这几句话,心情激荡,已感到喉干舌燥,将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将师侄过彦之那碗茶也端过来喝了,这才继续说道:“我……我这件事,是起……起于十八年前……”他说到这里,不禁往窗外望望。 他定了定神,才道:“无乌军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为富不仁,欺压良民。我师哥有一个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那土豪的手里。”过彦之道:“师叔,你说的是蔡庆图这贼子?”崔百计道:“不错。你师父说起蔡庆图来,常自切齿痛恨,只是你师父是个安份守己的好人,向官府递了状子告了几次,都被蔡庆图使钱将官司按了下来。你师父若能动动软鞭,要杀了这蔡庆图原是不费吹灰之力,但他自来不肯做触犯王法之事。我崔百计可不同了,偷鸡摸狗,嫖舍赌钱,杀人放火,甚么事都干。这一晚我恼将起来,便摸到蔡庆图家中,将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个干净。 “我从大门口杀起,一直杀到后花园,连花匠婢女都是一个不留。到得园中,只见一座小楼的窗上,兀自透出灯火。我奔上楼去,踢开房门,原来那小楼上是一间书房,四壁一架架的都是图书,一对青年男女,并肩坐在桌旁,正在翻阅一本书。 “那男子约莫二十八岁年纪,风度翩翩,潇洒出尘。那女的年纪较轻,背向着我,瞧不见她的面貌,但见她穿着淡绿轻衫,烛光掩映之下,神态清雅绝俗,他奶奶的——”他本来说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时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间来了一句污言,众人都是一愕。崔百计并没知觉,说道:“——我一口气杀了三十几个人,兴致越来越高,但见了这对狗男女,他奶奶的,觉得有些古怪。蔡庆图家中的人个个粗暴凶恶,怎么忽然钻出这一对俊俏清秀的狗男女来?这不像戏上的张生和崔莺莺么?我呆了一呆,一时倒没想动手就杀了他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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