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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归去来兮(2)


  她恐惧之情虽消,但随即想到,此人自身都有极大的困难,无法消解,如何能逆天行事,将自己的亲哥哥变作丈夫?看来先前的一番说话,只不过是胡说八道罢了,沉吟半晌,道:“我要去了。”青袍客道:“到那里去?”木婉清道:“我不知道。”青袍客道:“我要叫段誉做你丈夫,你不能离开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转身问道:“你我素不相识,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识得段郎么?”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回来!”伸出左手,凌空一抓。说也奇怪,木婉清只觉有一股无可抗御的大力,将她拉了回去,跌跌撞撞的冲上几步,又站到了青袍客的身前。

  这一下她是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这一种功夫,可是叫做‘擒龙纵鹤功’么?”青袍客道:“小娃儿见闻倒也广博。不过这不是‘擒龙纵鹤功’,我这功夫跟‘擒龙纵鹤功’效用一般,练法却是不同。”木婉清道:“那叫作甚么?”青袍客道:“这叫做‘归去来兮’。”木婉清笑道:“归去来兮!这名字比‘擒龙纵鹤’更好,要是段郎听到,他——他——”想到段誉,不禁一阵心酸。

  青袍客双手一探,从衣袖中伸出两根黑黑的竹杖,说道:“走罢!”左手竹杖在岩石上一点,已然纵身而起,轻飘飘的落在丈许之外。木婉清见他双足凌空,仍是盘膝而坐的姿势,虽只一根细细的竹杖支地,身子却是平稳之极,奇道:“你的两只脚——”青袍客道:“我双足残废已久。好了,从今以后,我的事你不许再问一句。”木婉清道:“我再问呢?”这四个字刚出口,突然间双腿一软,摔倒在地,原来那青袍客快逾飘风般欺了过来,右手竹杖在她膝弯连点两下,跟着一杖击下,只打得她双腿痛入骨髓,“啊”的一声,大叫出来。青袍客又是竹杖连点,解了她的穴道。木婉清一跃而起,怒道:“你这人如此无礼!”扣住袖中短箭,便欲发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记屁股。你射我十箭,我打你十记。不信就试试。”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当场便要了他性命,怎么还能打我?这人神通广大,看来武功比南海鳄神还高,多半射他不中。那怪人说得出做得到,真的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听那青袍客道:“你不敢射我,那就乖乖的听我吩咐,不得有违。”木婉清道:“我才不乖乖的听你吩咐呢。”她口中这样说,右手却放开了发射短箭的机括。青袍客两根竹杖代替双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的身后,只见他两根细细的竹杖,坚逾钢铁,支撑着他的身子,竟无半分弯曲。每跟竹杖都有七八尺长,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长了一倍有余。木婉清施展轻功,提气疾追,勉强方能跟上。

  这青袍客上山过岭,如行平地,却不走山间已有的道路,不论是何乱石荆棘,竹杖一点便迈步而前,这一来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襬被树枝都撕成一片一片。她性子倔强,竟是毫不抱怨示弱。

  两人翻过几个山头,远远望见一堆堆的坟墓。木婉清心道:“到了万劫谷来啦!”果见那青袍客来到“万仇段之墓”的石砖之前,提杖便往那“段”字击去。木婉清出入万劫谷数次,每次进谷,都依着开门的诀窍,向石碑上的“段”字猛踢数下,这一次再看到那“段”字,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异样之感,问道:“咱们到万劫谷去干么?”

  青袍客转过身来,突然一杖飞出,飕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记,说道:“你再啰唆不啰唆?”木婉清性子本极暴躁,依着她向来的性儿,虽然明知不敌,也绝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隐隐觉得,这青袍客或许有过人的本领,能助自己达成心愿,当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暂且让你一让。”青袍客道:“走罢!”木婉清先行进去,青袍客跟着走进坟墓,到了万劫谷中。

  青袍客对谷中途径竟是十分熟识,木婉清几次想问,只怕他挥杖又打,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只见他左转右转,直向谷里走去。木婉清离开师父后,即到万劫谷来找师叔钟夫人,虽是两人话不投机,第一天便狠狠吵了一架,但在谷中曾住了数日,此时青袍客带着她所到之处,却是她从未来过,没料想万劫谷中居然还有这等荒凉幽僻的所在。行出数里,进了一座大树林中,四周都是是参天古木,当日虽是阳光灿烂,林中却黑沉沉地宛如黄昏,越走树林越密,到后来须得侧身而行。再行出数十丈,只见前面一株株古树互相挤在一起,便如一堵大墙相似,再也走不过去。那青袍客将竹杖往地下一刺,撑在腋下,双掌向前探出,刺入了两株大树之间,运劲向左右一分,两株大树竟然慢慢分开,让出了尺许空隙。他喝道:“快进去!”木婉清不及细想,身子一矮,便已穿过。

  只见眼前是圆圆的一大片空地,中间孤伶伶的一间石屋。那石屋建造得极是奇怪,都是一块块重达数千斤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个山洞般的门口。青袍客喝道:“进去!”木婉清向石屋内望去,黑黝黝的不知里面藏着甚么怪物,如何敢贸然走进?突觉一只手掌按到自己背心,急待闪避,青袍客掌心劲力已吐。木婉清身不由主的腾身而起,飞入了石屋之中。

  她一掌护身,使一招‘晓风拂柳’,护住面门,只怕黑暗中有甚么怪物来袭,只听得轰隆一声,屋门已被甚么重物封住。木婉清大吃一惊,抢到门口伸手去推时,着手处粗糙异常,原来是一块花岗巨岩。

  木婉清运劲双臂,尽力向外推去,但那巨岩纹丝不动,连晃也不晃半分。木婉清又推了一次,当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般,那里动摇得了,她大声急叫:“喂,你关我在这里干甚么?”只听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么?”这声音从巨岩的洞孔中透进来,倒是听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见那巨岩堵住屋门,边上到处露出空隙,有的只是一线,有的可容一拳,但身子钻将出去,却是万万不能。木婉清叫道:“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只听得屋外树木枝叶相击,簌簌乱响,显是那青袍客穿过树墙,径自去了。

  木婉清从孔穴中望将出去,除了树叶自空纷纷而坠,甚么也瞧不见了。她回过身来,睁大眼睛,只见屋角中放有一床,床上坐得有人,她又是一惊,问道:“你——你——”那人道:“清妹,你也来了?”声音充满着惊喜之情,原来竟是段誉。

  木婉清在绝望中乍见段誉,欢喜得几乎一颗心停了跳动,扑将上去,投在他的怀中。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誉隐约见她脸色惨白,两滴泪水夺眶而出,心下甚是怜惜,紧紧搂住了她,见她两片樱唇微颤,忍不住低头便吻了下去。两人四唇甫接,同时想起:“咱俩乃是兄妹,焉可有此乱伦之行?”当即放开缠接着的双臂,各自退后。两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怔对视。木婉清首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段誉柔声慰道:“清妹,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难过。我有你这样一个妹子,甚是欢喜。”

  木婉清连连顿足,哭道:“我偏要难过,我偏不欢喜。你心中欢喜,你就没有良心。”段誉叹道:“那有甚么法子?当初我没遇到你,那就好了。”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见你的。谁叫你来找我,我没你报讯,也不见得就死在人家手里。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好大不痛快,害得我师父变成了我妈妈,害得你父亲成为我的父亲,我不要,我通通不要。你害得我关在这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誉道:“清妹,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咱们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这里也好,死在外边也好,都是一样。我不出去!”她刚才还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会儿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誉知她心情激动,一时无可理喻,当下不再说话。木婉清发了一阵脾气,见段誉不理,问道:“你为甚么不说话?”段誉道:“你要我说甚么?”木婉清道:“你说你在这儿里干甚么?”

  段誉道:“我徒儿捉了我来——”木婉清奇道:“你徒儿?”但随即记起,不由得破涕为笑,笑道:“不错,是南海鳄神,他捉了你来,关在这里?”段誉说道:“正是。”木婉清道:“你就该摆起师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誉道:“我说过何止一次,但他说只有我反过来拜他为师,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摆得不像。”段誉叹道:“或许便是如此,清妹,你又是给谁捉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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