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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凌波微步(2)


  段誉呆了一呆,未及回答,南海鳄神已纵身跃起,出厅上了屋顶。突然间屋上“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响,一个人掷进厅来,却是镇南王府中的一名卫士,胸口鲜血淋漓,心脏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乱动,未即便死,神情极是可怖。这卫士的武功虽然不及渔樵耕读四人,却也并非泛泛,竟被他一举手便将心挖去,段正淳、高升泰虽在近旁,却也不及相救。众人相顾骇然,无不变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儿太也岂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好好叫他吃点苦头不可。”段誉笑道:“我是侥幸得胜,全亏爹爹相助。下次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甚么本事叫他吃苦头。”说话之间,萧笃诚和凌千里将那卫士的尸体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抚恤,妥为安葬,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誉儿,你这套步法,是从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将出来了,却是何人所授?当真高明。”段誉道:“孩儿是从一个山洞中胡乱学来的,不知对也不对,请伯父指点。”保定帝问道:“如何从山洞中学来?”

  原来那日在山崖之上,南海鳄神将木婉清掳去,段誉迷迷糊糊拔足欲追,只跨出数步,便踏在一条大蟒蛇身上。那蟒蛇身子又圆又粗,长满了黏液,段誉一个立足不定,向后便倒,骨溜溜的从山崖上滚将下去。他在危急中双手乱抓,抓住了一根树枝,其时生死系于一线,既是抓到了物事,那是死命也不放松了。段誉身子一晃,踏上了崖边的一块岩石,耳边只听得轰隆轰隆响声不绝,滚滚江水,如雷鸣般在脚下奔驰而过。他定了定神,细看周身情势,悬崖笔立,向上攀援是无论如何不成的了。若是向下,翻入江中也是死路一条。只有向左爬行,尚有可资落脚之处。当下顾不得爬过去前途如何,手足并用,战战兢兢的一路爬行。

  他爬一会,休息一阵,遇到险峻之处,更是鼓足了勇气,这才攀越而过,直爬到黄昏日落,眼见前面仍是千岩万石,丝毫不见坦途,不由得暗暗气沮,又爬了一会,突然间心念一动,眼前景物,依稀似是见过。他定了定神,凝视青山浊水,不禁叫了出来:“啊,是了!我从湖底石洞中出来,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色。”

  段誉认明了周遭景物,心下大喜:“从此处过去,再爬过几座危崖断涧,便有山路,只须再行十七八里,便是‘善人渡’了。”但他一念及石洞中那玉像的绝世姿容,心念奔驰,再也抑制不住,只觉但教能再去瞧瞧那座玉像,便是一生一世被困在地底,也是心所甘愿。当下再也不顾及其余,一路爬将过去,只爬得数十丈,便到了地道出口处的小洞。他钻了进去,循着旧道,回到那石室之中。

  其时天色已然昏暗,但石室四壁镶以明珠,发出柔和光芒。段誉怔怔的望着那尊玉像,心想:“幸好这只是一座玉像,不是活人。要是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少女,我段誉真为她身败名裂,死而无悔。不论她要去干甚么,纵是大逆不道、奸恶阴险之事,只怕我也难以拒却。段誉啊段誉,世间无此女子,总算是你不幸中的大幸了。”他站在玉像之前,一直站到骨酸脚软,仍是丝毫不觉疲倦,甚么南海鳄神、甚么木婉清,全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到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便在玉像脚下昏昏睡去。

  睡梦之中,那玉像果真活转,递了一把利刀给他,要他去杀三十六个无辜男女,段誉接过刀来,顺手乱杀,片刻间便杀了七八十人,满地滚的都是头颅。那玉像微微一笑,甚是嘉许,要他再去刺杀自己的父亲。段誉坚决不肯,那玉像道:“你不听我吩咐,那便快快自杀。”段誉毫不犹豫的举起刀来,往自己心窝中一刺,一惊之下,大叫一声的醒来,满头冷汗,吓得一颗心怦怦跳个不住。只见石室中阳光斜射,原来已是做了一夜恶梦。

  他望着玉像,又是胡思乱想了一个多时辰,忽然想起:“这石室深在地底,这阳光却是从何而来?”顺着阳光的来路寻去,只见石室右上角悬着一面铜镜,那阳光是从镜上折射而至。他向那镜子瞧了一阵,隐隐见到镜上似有图形文字,心念一动:“这石室中到处都放满了铜镜,只怕镜上都有甚么古怪。”随手从石室角落里取过一面镜子,擦去镜面上的灰尘铜绿,果见镜上刻着一条条斜线直线,线旁注着“一步”、“两步”、“半步”等等字样,每条线的尽头,又注着“同人”、“大有”、“归妹”、“谦”等等小字。

  段誉读过“易经”,知道“同人”、“大有”等等,乃是周易六十四卦的卦名,各有方位。他翻过镜子,只见镜背刻着“凌波微步”四个古篆,登时便想起“洛神赋”中那些句子来:“凌波微步,罗袜出尘——转胸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他脑海中缓缓流过:“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礼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这些艳丽的句子形容的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绿波”,但段誉觉得,用之形容眼前这个不言不动的玉美人,却仍是大大的不够。

  他手中拿着那面铜镜,呆了半晌,又想起玉像脚下那块铜片上的字来:“汝既磕足千头,便已为我弟子,此后遭遇,惨不堪言,汝其无悔。本门绝世武功,尽在各处石室之中,望静心参悟。”数日前他与玉像相别之时,曾道:“神仙姐姐,我不做你弟子,你的绝世武功我也是不学的。”但此刻向那玉像又多瞧了几个时辰,心中痴痴迷迷,已是全无自主,心想:“各处石室中有甚么绝世武功?那定是刻在铜镜上的这些图形文字了。神仙姐姐叫我学武,我是非学不可的。”翻过镜面,想象易经中的六十四卦方位,一步步的走将起来。

  初时依着铜镜上所刻的方位步数而走,不明其中的奥妙所在,有时镜上所注步数极怪,走了上一步后,无法接到后一步,直至想到须得凭空转一个身,这才豁然贯通。更有时须得跃前纵后,方能依循镜上的指示。段誉书呆子的劲道一发,遇到难题便苦苦钻研,一得悟解,乐趣之大,直是难以言宣,不禁觉得:“武学之中,原来也有这般无穷快乐,实不下于读书。”又想:“我不愿伤人杀人,这才决意不肯学武。这步法不能伤害别人,却能避去恶人的加害,学了有益无害。即是其他武功,学了用以救人自卫,也非坏事。”他一想通此节,学得更加勤了。

  如此一日过去,镜上的步法已学得了二三成。到得晚间,腹中饥饿不堪,便取出“莽牯朱蛤”,由得它纵声大叫,引来一些蛇儿俯伏在地,段誉选了一条宰杀,到江边拾些枯柴枯草来烤熟吃了。数日之间,除了食蛇睡觉,没一刻不是浸沉在这“凌波微步”之中,有时怠懈起来,一抬头看到玉像,便觉那美人脸上似有愠色,嫌他太不用劲,心中一惊,又孜孜兀兀的钻研起来。

  第四日午间,已是全部了然于胸,自觉镜上所注,前进后退,亦已演习纯熟。这几日来他心中常想:“木姑娘落入南海鳄神手中,时日已久,我须得快去救她出来。”但每次和玉像的目光相接,一个人便如中邪着魔一般,再也没想到木婉清身处危境。这时下了极大决心:“先救木姑娘,再回此处也是不迟。”于是将那面铜镜放回原处,一瞥眼间,见地下另一面铜镜上花纹斑斓,也是刻满了图样文字。

  他知道若再练习这面镜上的功夫,又非数日不可,心道:“段誉啊段誉,那位木姑娘被恶人擒住,度日如年,你若不去救她,如何对得人住?”可是在内心深处,他另有一个念头:“我在此长对玉人,何等快乐?我又没本领去打败南海鳄神,只有拜他为师,那真是要了我的命啦。”他胸中天人交战,踌躇良久,总觉倘若不去救出木婉清,忒也无情无义,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纵然自身必遭苦厄,那也说不得了,当下向那玉像长揖到地说道:“神仙姐姐,若能凭着你教我的‘凌波微步’,逃脱那南海鳄神之手,日后我每一年中,都来陪你半年。”

  当下左足跨出,踏“中孚”,转“既济”,便要用这“凌波微步”,走出洞去,不料甫上“泰”位,一个转身,右路踏上“蛊”位,突然间丹田中一股热气冲将上来,全身麻痹,登时瘫痪在地。段誉大惊之下,想伸手撑地,站起身来,不料四肢百骸,没一处再能听心意使唤,便是要移动一根小指头儿也是不能,就像一个人在梦魇之中,愈是着急,愈是使不出半点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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