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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横拖倒曳(1)


  怒江王、三掌绝命秦元尊见段誉听到自己的名字,神色仍是淡淡的,绝无震惊之意,这种事情倒是生平少见。自他成名以来,本就罕逢敌手,但即使是比他武功更强的高手,听到他的名字时也不免耸然动容,丝毫不敢看轻,他那知段誉从来未曾涉足江湖,于武功中任何事情都是一概不知,别说是他三掌绝命秦元尊,就是武功中被尊为泰山北斗的“三善四恶”,他听了也是无动于衷。

  武林中人不论武功高下,于“名”之一字都是看得极重,秦元尊只道段誉有意轻视于己,心下自是极怒,但见他从容自若,若不是在武功上有恃无恐,绝不敢如此大胆,常言道:“真人不露相”,想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当下右手微摆,止住两名欲上前难为段誉的汉子,问道:“足下何门何派?尊师何人?”

  段誉道:“为学岂可有于门户之见!在下无门无派!我师父专研公羊之学,他的名字说来你也未必知道。”秦元尊武功极高,但甚么公羊、谷梁、春秋、左传,他却也是毕生从未听过,听段誉侃侃而言,心想:“我果然没有莽撞,甚么公羊之学,这种旁门左道的武功,却是没见识过。”他盛名之下,不肯稍有挫折,行事加倍谨慎,又问:“足下来此有何贵干?”厅上众人见秦元尊对段誉越是客气,也都猜他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

  段誉道:“在下来向此间主人报一个讯。”秦元尊道:“报甚么讯?”段誉叹了口气,道:“我来迟了一步,报不报讯也是一样了。”秦元尊道:“报甚么讯,快快说来。”语气逐渐严峻。段誉道:“我见了此间主人,自会相告,跟你说有甚么用?”秦元尊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面告,那就快说罢。稍待了一会,你二位便得去阴世中去叙会了。”段誉道:“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谢过借马之德。”

  他此言一出,厅上众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坐在椅上的那个黑衣少女。段誉一怔:“难道这位姑娘便是此间主人么?她一个娇弱女子,被这许多强敌围住了,看来性命已是难保。”只听那女子缓缓的道:“借马给你,是我冲着人家的面子,何谢之有?你不赶去救人,又回来干甚么?”她口中说话,脸孔仍是朝里,并不转头。

  段誉道:“在下骑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击,有人误认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逊之言,在下觉得不妥,非来向姑娘报个讯息不可。”那女郎道:“报甚么讯?”她语音极是清脆动听,但语气中冷冰冰地不带丝毫暖意,听入耳中,令人说不出的不舒服,似乎这女子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她自己生在世上,已是行尸走肉一般,又似乎她对人人都怀有极大的敌意,恨不得将世人杀个干干净净。

  段誉听她言语无礼,微觉不快,但随即想到,她已落入强仇手中,处境凶险之极,心情失常,原亦难怪,反而起了同情之心,当下温言说道:“在下心想这两个强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着马快,得脱危难,但姑娘却未必知道有仇人来袭,因此上赶来报知,想请姑娘及早趋避,不料还是来迟了一步,仇人已然到临。真是抱憾之至。”那女郎冷笑道:“你这般假惺惺的来讨好我,到底是何用意?”

  段誉怒气上冲,朗声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岂有袖手之理?‘讨好’两字,从何说起?”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谁?”段誉道:“不知。”那女郎道:“我听钟福说道,你全然不会武功,居然敢在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胆子可谓不小。现下卷入这是非圈中,意欲如何?”段誉怔了一怔,道:“我本想来报了这个讯,即便赶回家中。”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道:“看来姑娘固是不免,我段誉也是大祸临头了。却不知姑娘何以和这干人结仇?”

  那黑衣女子冷笑一声,道:“你凭甚么问我?”段誉又是一怔,道:“人家私事,我原是不该多问。好啦,我讯已带到,这就对得住你了。”黑衣女子道:“你没料到要在这儿送了性命罢?可后悔么?”段誉听出她语气中含有讥嘲之意,便朗声道:“大丈夫行事,但求义所当为,有何后悔可言?”黑衣女郎哼了一声,道:“凭你这点能耐,居然也自称大丈夫了。”段誉道:“是否英雄好汉,岂在武功高下?武功纵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龌龊,也当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子道:“秦老先生,这位段爷的话你可听见了?各位行事,不见得如何光明磊落罢?”

  坐在秦元尊身旁的老妪突然发话道:“贼贱人,尽拖延时候么?起身动手罢——”黑衣女子冷冷的道:“你已活了这大把年纪要死也不争在这一刻。青松道人,你来找我晦气,万劫谷中的人知不知道?”一个须发苍然的道人脸色微变,道:“我是为徒儿报仇,跟万劫谷中有甚么相干?”黑衣女子道:“我问你,你事先有没有去求香药叉相助?”青松道人怒道:“咱们这里这许多高手在此,难道还收拾不了你?”

  那黑衣女子道:“你两次没敢正面答我,定是去求过香药叉了。你居然能从万劫谷中出来,倒是造化不小。”青松道人道:“我又没进万劫谷去。谁说我进去了?”黑衣女子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是了!你是派了个替死鬼带信进去。”

  青松道人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之色,大声道:“咱们兵刃上见高下罢,啰唆些甚么?”段誉在旁听着黑衣女子和这几人斗口说话,瞧这神气,秦元尊等一干人尚未占到上风,胜败之数,尚须打过方知,而青松道人的语气之中,对那黑衣女子更是怕得厉害,不由得心下暗暗称奇。这些人连声挑战,却没一个径自上去动手。

  只听黑衣女子又道:“姓段的,这许多人要打我一个人,你说怎么办?”段誉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围而出,赶快骑了它逃走。这马脚程极快,他们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誉沉吟道:“我跟他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说不定他们不来跟我为难,也未可知。”

  黑衣女子嘿嘿冷笑两声,道:“他们肯这么讲理,也不会这许多人来围攻我一个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能逃脱,你有甚么心愿要我给你去办?”段誉心下一阵难过,道:“有一位钟姑娘,在无量山中给神农帮扣住了,她妈妈给了我这只盒子,要我送去给我爹爹,以便设法救人。倘若——倘若——够脱身,最好能替在下办了此事,我感激不尽。”说着走上几步,将那只金钿盒递了过去。

  这时他离那黑衣女子的背后不过两尺,鼻中忽然闻到一阵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气息虽不甚浓,但一闻之下,头脑微感晕眩,身子晃了一晃。黑衣女郎并不接他盒子,问道:“听说这钟姑娘生相貌极美,是你的意中人么?”段誉道:“不是,不是。钟姑娘年纪甚小,天真澜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后,将他手中将金钿盒子取了去。段誉见她手上戴了一只薄薄的丝质黑色手套,不露出半点肌肤。

  黑衣女子缓缓将钿盒放入怀中,说道:“青松道人,你给我滚出去!”青松道人颤声道:“你说甚么?”黑衣女子道:“你滚出厅去,我今天不想杀你。”青松道人手中长剑一挺,喝道:“你胡说甚么?”声音发抖,也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害怕。黑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冲着你师妹的面子,这才饶你,给我滚出去。”青松道人脸如土色,手中长剑的剑尖慢慢垂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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