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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三年狱中历苦难 始觉世间险道多(5)


  丁典反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道:“我这副模样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道:“狄兄弟,那日你听到师妹嫁了别人,你气得自己上吊。你师妹待你无情无义,你实在不值得为她寻死。”狄云点头道:“不差,这些年来,我早已想穿啦。”丁典道:“倘若你师妹对你一往情深,终于是为你而死,那么,你也该为她死了。”狄云突然省悟,道:“那位凌小姐,是为你死的?”丁典道:“不错。她为我死了,现下我也就要为她而死啦。这时候我心中很快活。她对我情深义重,我……我也待她不错。狄贤弟,别说我中毒无药可治,就是医治得好,我也不治。”

  蓦然之间,狄云心中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伤心,主要当然是痛惜良友的将逝,可是在内心深处,似乎反而有些羡慕他的幸福,因为在这世界上,有一个女子是真心诚意的爱他,甘愿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样深挚的报答了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轻轻握住他的手,又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说道:“我到了武昌,到了凌翰林的府门外,那是朱红的大门,门上的大铜钉闪闪发亮,我是一个江湖武人,怎么能贸然闯进门去?我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走了三四个时辰,一直踱到黄昏,肚里也不知饥饿,可自己也不知道,我心中到底是在盼望些什么。

  “天快黑了,我还是没想到要离开,忽然间,旁边小门中走出了一个女子出来,轻轻走到我身边,悄悄的道:‘傻瓜,你在这里还不走?小姐请你回家去吧!’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边的那个丫头。我心中怦怦乱跳,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说什么?’“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赌了一个东道,赌你什么时候才走。我已赢了两个银指环啦,你还不去?’我又惊又喜,道:‘我在这里,小姐早知道了么?’那丫鬟笑道:‘我出来瞧了你好几次,你始终没有见我,灵魂儿也不见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转身便走。我忙道:‘姊姊!’她说:‘怎么?你想什么?’我道:‘听姊姊说,府上有几本名种的绿菊花,我很想瞧瞧。’她点点头,伸手指着后园的一角红楼,道:‘我去求求小姐,要是她答应了,就会把花放在那红楼的窗槛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狄贤弟,我好福气,两盆淡绿的菊花当真是出现在那窗槛之上。我知道一盆叫作‘春水碧波’,一盆叫作‘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着的,只是放这两盆花的人。在那帘子后面,有一张天下最美的脸,悄悄的露出一半,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间满脸红晕,隐到了帘子之后,从此不再出现。狄贤弟,你丁大哥相貌丑陋,非富非贵,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是从此之后,每天早晨,我总是到凌府的后园之外,向小姐的窗槛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记着我,每天总是换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

  “这样子的九个多月,不论大风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赏花。凌小姐总是风雨不改的给我换一盆鲜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决不看第二次,每看了这一眼,总是满脸红晕的隐到了帘子之后。我只要每天这样见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脸上的红晕,那就永远的心满意足了。她从来没跟我说话,我也从不敢开口说一句。以我的武功来说,轻轻一纵,便可跃上楼去,到了她的身前。但我从来不敢对她有半分的轻慢。至于写一封信来表达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二月初五的夜里,有两个和尚到我寓所来,忽然向我袭击。他们得知了消息,想抢我的神照经和剑诀。这两个和尚,便是密宗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个,已在牢狱中给我料理了,那日你是亲眼瞧见的。可是那时我还没练成神照功,武功远远及不上他们,给这两个恶僧打得重伤,险险性命不保,我躲在马厩的草料堆中,这才脱难。这一场伤着实不轻,足足躺了三个多月,才勉强能够起身。我一起床,撑了拐杖,挣扎着便到凌府的后园门外,只见景物全非,一打听,原来凌翰林已在三个月前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竟是谁也不知。

  “狄贤弟,你想想,我这番失望,可比身上这些伤势厉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鼎的人物,搬到了什么地方,决不至于谁也不知。可是我东查西问,化了不少财物气力,仍旧是没半点头绪。这中间实在是大有蹊跷。显然,凌翰林或许是为了躲避仇家,或许是另有特别的原因,突然间举家迁徙。凑巧的是,我受伤不久,她家里就搬了。

  “从此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全无心思,在江湖上东游西荡,不务正业。也是我丁典洪福齐天,这日在长沙的茶馆之中,无意听到两个帮会中的人物,商量着要到荆州去找万震山,说要他交出素心剑的剑谱来。我想那日万震山师兄弟三人弑师叛门,为的就是这本剑谱,到底那剑谱是什么一副样子,倒是不妨瞧瞧。于是我悄悄跟着二人,到了江陵。这两个帮会中人志大才疏,可说是颇为不自量力,一到万家去生事,就给万震山拿住了,送到江陵府衙门去。我跟着去瞧热闹,一见到府前贴的大告示,那可真喜从天降,原来那个凌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亲凌退思。

  “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蔷薇,去放在凌小姐后楼的窗槛,然后在楼下等着。第二天早晨小姐一打开窗子,见到了那盆花,惊呼了一声,随即又见到了我。我们一年多不见,都以为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此番久别重逢,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她向我瞧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轻轻掩上了窗子。第二天,她终于说话了,问:‘你生病了么?可瘦得多了。’”

  “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实就是做神仙,一定也没我这般快活。”

  “每天半夜里,我到楼上去接凌小姐出来,在江陵的荒山野岭,到处漫游。我们始终以礼自持,从无不规矩的行为,然而是无话不说,比天下最好朋友还更知己。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个大秘密。原来她爹爹虽然考中进士,做过翰林,其实是两湖龙沙帮中的大龙头。不但文才出众,武功也是十分了得。我对凌小姐既是敬若天神,对她父亲自然也是甚为尊敬,听了也不以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又对我说,她父亲所以不做清贵的翰林,又使了数万两银子,千方百计的谋干来做荆州的知府,乃是有一个重大的图谋。原来他从史书之中,探索到荆州城中的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数量巨大无比的财宝。六朝时梁朝的梁武帝经侯景之乱而死后,简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后来湘东王萧绎接位于江魏,是为梁元帝。梁元帝懦弱无能,性喜积聚财宝,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宝,不计其数。到了承圣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杀了元帝。梁元帝于城破之日,焚毁古今图书十四万卷,但他聚敛的财宝藏在何处,却是无人得知。魏兵元帅于谨为了查问这批珍宝,拷打杀掠了数千人,始终追查不到,最后他怕知道珍宝的人留下来偷偷发掘,于是将江陵百姓数万口尽数驱归长安。杀的杀,坑的坑,几乎没什么活口幸存。几百年来,这秘密始终没有揭破。时间长了,也就谁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说,她爹爹化了七八年功夫,翻查江凌府志,以及各种各样的古书旧录,断定梁元帝这批财宝,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的某地。梁元帝这人性子残忍,想必是埋了宝物之后,将见到的人尽数杀了,因此魏兵元帅于谨不论如何的拷掠百姓,终究是毫无端倪。”

  狄云听到这里,心头存着的许多疑窦慢慢地一个个解明了,说道:“丁大哥,你知道这个宝藏的秘密,是不是?有这许多人到牢狱中来找你,想必也是为了想得这个大宝藏。”丁典脸露苦笑,道:“凌小姐跟我说了这些话,我只觉她爹爹发财之心忒也厉害,他已是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贵,何必再去想什么宝藏?后来我跟她谈论江湖间的各种见闻,那晚在江边见到万震山三人弑师夺谱的事,自然也不瞒她。我跟她说到神照经、素心剑诀等等。”

  “我们这般过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对我说:‘典哥,咱们的事,总得给爹爹说了,请他老人家作主,那就不用这般偷偷摸摸……’她这句话没说完,羞得将脸藏在我的怀里。我说:‘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说:‘我祖上其实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我爹爹去做了官,我又不会半点武艺。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从我妈死后,我说什么他都答应。’”

  “我听她这么说,自然高兴得要命。七月十五这一天,在白天应该睡觉的时候,也闭不了眼睛。到得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楼上去会她,她满脸通红的说:‘爹爹说,一切听女儿的话。’我是乐得变成了个大傻瓜,两个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的直笑。咱俩手挽手走下楼来,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见花圃中多了几盆颜色特别娇艳的黄花。这些花的花瓣黄得像金子一样,闪闪发亮,花朵的样子很像荷花,只是没荷花那么大。我二人都是最爱花的,立时便过去观赏。凌小姐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黄花,我们一齐凑近去闻闻,要知道这花的香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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