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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花烛春宵(3)


  无忌一瞥之下,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练,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明。这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明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兄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步,鹰视虎步,极见骠悍。

  周芷若瞧着两位皇后,呆呆出神,不禁走得太近。突然之间,一名御林军扬起藤鞭,劈头向她击了下来。无忌右手轻带,已抓住了鞭梢,只须一挥,便将他摔得鼻青目肿,但随即放手,转身退入人丛。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动,皆大赞叹。周芷若向赵明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们回去了吧?”

  四人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却是甫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帝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

  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昏庸无道,苦害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了?”彭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民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连胜鞑子,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是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之敌么?只不过众百姓恨极了鞑子,一有战斗,人人群起而攻,鞑子兵好汉敌不过人多,是以落败,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帝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近来削减他兵权,只是派些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大大的帮手么?”

  这番话只听得韩林儿如梦初醒,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咱们若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新皇纵然昏庸,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咱们只怕已坏了大事。”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以后还敢胡说八道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若、彭莹玉逗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忽然叹了一口气,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彭大师和杨左使做个左右丞相,岂不美哉!”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实是不胜之喜。

  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此言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大丈夫光明磊落的行径。”彭莹玉笑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

  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说道:“明教教徒做皇帝,那也不稀奇。当年我爹爹自立为王,倘若成事,他老人家不就是皇上么?”彭莹玉黯然叹道:“不错,只可惜当年周子旺周师兄造反不成,否则周姑娘好端端的便是一位公主娘娘。”

  周芷若冷笑道:“哼!汝阳王的郡主,那有什么希罕了?偏偏有人当她了不起,目不转睛地瞧着出神。我若是个男子汉,想娶鞑子的皇亲国戚,那也得娶皇帝的公主,做个驸马爷才算体面。”彭莹玉和韩林儿只当她是随口说笑,都哈哈大笑起来。张无忌却神色颇为尴尬,寻思:“芷若素来温文腼腼,如何今日说起这些话来?想是今日我瞧赵姑娘时,被她冷眼旁观,心中不快,是以这时乘时发作。唉,那也是她一番爱我的深情厚意。”

  当下彭莹玉向无忌禀报各地明教起事抗元的情形,虽是有胜有败,声势却是日盛一日,只可惜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妒忌者有之、牵制者有之,未能齐心协力,以致许多起义都是功败垂成,倘若武林群豪能开一大会,同心反元,那么大事定然能就。张无忌道:“大师此言甚是,待得会见杨左使后,咱们好好计议一番。”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上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

  他想韩林儿性子直,在京师中见到什么不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主诸多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

  张无忌出店后信步向西,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豪华热闹,那当真是一年胜于一年。有人说道:“南方明教造反,今天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又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又有人道;“贾鲁大人拉夫挖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有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是静僻,蓦地抬头,竟是到了那日与赵明会饮的小酒店门外。无忌心中一惊,暗想:“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了?难道我心中对赵姑娘竟是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无忌稍一迟疑,轻轻推门走下进去,见柜台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他走进内堂,只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腊烛,桌旁坐着一人,脸朝向里。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明两次饮酒的所在,除了这一位酒客之外,堂上更无旁人。无忌一征之下,走近一步,那人听见声音,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竟是赵明。

  她和无忌两人都没料到居然又会在此地和对方相见,不禁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赵明低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那知道……”他走到桌边,只见赵明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尚有旁人来要?”

  赵明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你坐在我对面,所以…所以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无忌心中感激,只见桌上的四碟酒菜,竟和第一次赵明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她一番柔情深意,此刻方从心底体会到了,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双手,道:“赵姑娘!”赵明道:“只恨,只恨自己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堂中登时漆黑一团。无忌和赵明听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彷徨无主,追出去也不是,留在这里也不是。耳听得屋顶之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明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也不是!”无忌道:“是,我原是不该瞒你。”赵明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界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心中欢喜的话儿。”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再和你相见。我的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吧。”

  赵明拿起他的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道:“这是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总是去不了这个伤疤。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突然之间,双臂楼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张无忌迷惘之间。赵明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肩头一推,身子窜出窗去,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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