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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回 花烛春宵(2)


  张无忌道:“我和汝阳王府中的武士们动过手,莫要被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瞧,须得乔装改扮一下。”当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的模样,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人众,涌向皇城。

  其时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是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开道,终于在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之下,挤到了三个空位。立定不久,已听得锣声当当,自远而来。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颈而望。锣声渐近渐响,敲到近处,只见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一齐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千人。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素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起来。无忌心下暗自感叹:“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这京师人士却是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

  两面大旗刚经过无忌身边不久,突然问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径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那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的砍削,立时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在下面。在旁瞧热闹的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作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大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住他的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的呼喝。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插索捣乱之人。无忌见这十四柄飞刀发射的手劲甚是凌厉,显是武林高手所为,只是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法见到,蒙古官兵只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韩林儿大是气愤,说道:“放飞刀的人早已走了,凭这些脓包,也捉得到么?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韩大哥禁声!咱们是来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林儿道:“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的杂耍,各种西域秘技,看到众百姓喝采不迭,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皮影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什么“白娘娘水浸金山”、“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明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戏吕布”、“张生跳粉墙”,争奇斗胜,极尽精功。张无忌等三人一向生长于穷乡僻壤,那里见过这许多繁华气象,都是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

  这些彩车之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炼,竟然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原来这些蒙古王公大臣,一来为讨皇帝欢喜,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白兔记”戏文的彩车过去,忽然乐声一变,音乐单调古拙,彩牵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王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真伪有谁知。”

  张无忌见了这两出戏文,心中一动:“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圣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有篡位之意。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谦恭下士,举世莫不歌功颂德。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这二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是隐藏深意,主理之人,却是个颇有学识的人物。”正沉吟闲,忽听得一声破锣,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破烂家生,也来游皇城,那不笑掉了大伙儿的下巴么?”

  车子渐近,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扮的却不是金毛狮王谢逊是谁?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周芷若当日在风外之时全然一模一样。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无忌回过头去,只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极是恼怒,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这车之后,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分别扮演谢逊和周芷若。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然在假谢逊背心上用力一戳。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假谢逊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三车戏文,定是赵明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要装神弄鬼,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一俯身,从地下拾起六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三辆车前的六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六马哀嘶连连,倒地而毙。三辆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无忌这六粒小石从衣袖之中发出,街上人众千万,但除了周芷若和韩林儿,谁也不知是他暗中做的手脚。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身子颤抖,忙慰道:“芷若,这小浑蛋什么希奇古怪也想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我如何能信?”

  周芷若顿了一顿,忽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日,义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间身子一颤,摔倒在地,跟着便胡言乱语的发起疯来,莫非……莫非当时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处,向义父后心施发暗器?”张无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脚,再赶来弥勒庙,时候也赶来得及,也说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

  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后面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无忌和周芷若只是想着适才情事,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

  众番僧过后,只听得铁甲锵锵,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夫役抬着经过,什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岳,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后一神却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

  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远远而来。张无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虽然双颊潮红,但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双目深陷,显得萎靡不振。皇太子骑马随侍,这太子倒是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你何不扑上前去,一掌劈死了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嗯了一声,沉吟未答。韩林儿又道:“鞑子皇帝身旁护卫虽多高手,未必能挡住教主的一击。”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

  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一齐吃了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手势,低声道:“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

  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他化装之术极是巧妙,站在无忌身旁已久,无忌等三人竟是毫没察觉。彭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鞋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出右手去抓住了他左手,心头喜之不胜。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一涌而西。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金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坐在龙椅上,旁边两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胖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华。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绵袍,想必是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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