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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回 异地重逢(1)


  只听得黄蓉惊呼一声“啊哟”,接着嗤的一声响,似是衣衫破裂,当此之时,郭靖那里还想到该不该与人动武,大叫:“蓉儿,我来助你!”左掌护胸,抢进山洞。欧阳锋左手抓住黄蓉竹棒,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黄蓉使一招“棒挑癞犬”,一伸一缩,忽地将竹棒从他掌中夺出。欧阳锋暗喝一声采,待要接着抢攻,猛听郭靖在洞外呼叫。

  他是武学名家,素来不失信于人,此时为势所迫,这才不得不对黄蓉用强,突听郭靖到来,不由得面红过耳,只怕他质问自己为何弃信背约,当下袍袖一拂,遮住脸面,滴溜溜连打七八个转身,从郭靖身旁一闪而过,早已旋出洞去,几下急窜,已避得人影不见。

  郭靖奔过去握住黄蓉双手,叫道:“蓉儿,真想死我了!”心中激动,不由得全身发颤。黄蓉两手一甩,冷冷的道:“你是谁?拉我干么?”郭靖一怔,道:“我是郭靖啊,你好么?”黄蓉道:“我不识得你!”径自出洞。郭靖赶上去连连作揖,求道:“蓉儿,蓉儿,你听我说!”黄蓉哼了一声,道:“蓉儿的名字,是你叫得的么?你是我什么人?”郭靖张大了口,一时倒答不出话来。

  黄蓉向他看了一眼,见他身形枯槁,容色憔悴,心中忽有不忍之意,但随即想起他数次背弃自己,恨恨的啐了一口,迈步向前。郭靖大急,拉住她的衣袖叫道:“你听我说一句话。”黄蓉道:“说吧!”郭靖道:“我在流沙中见到你的金环貂裘,只道你……”黄蓉道:“你要我听一句话,我已经听到啦!”衣袖往里一夺,转身便行。

  郭靖又窘又急,见她决绝异常,生怕从此见不着她,但他口齿笨拙,不知该当说些什么,方能表白自己心意,见她衣袂飘飘,一路上山,只得闷声不响的跟随在后。黄蓉走了一阵,想到自己从西域东归,万念俱灰,回到中原后,独个儿孤苦伶仃,只想回桃花岛去见父亲,却在山东又生了一场大病。病中无人照料,更是凄苦,病榻上想起郭靖的薄情负义,真恨父母不该将自己生于世上,以致受尽这许多苦楚熬煎。待得病好,在鲁南却又给欧阳锋撞到,被迫随来华山。回首前尘,尽是恨事,却听得郭靖的脚步一声声紧跟在后。

  她走得快,郭靖跟得快,走得慢,郭靖也跟得慢。她走了一阵,忽地回身,大声道:“你跟着我干么?”郭靖道:“我永远要跟着你,一辈子也不离开的了。”黄蓉冷笑道:“你是大汗的驸马爷,跟着我这穷丫头干么?”郭靖道:“大汗害死了我母亲,我怎能再做他驸马?”黄蓉大怒,一张俏脸儿胀得通红,道:“好啊,我道你当真还记着我一点儿,原来是给大汗撵了出来,当不成驸马,才又来找我这穷丫头,难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任你这么欺侮的么?”说到这里不禁气极而泣。

  郭靖见她流泪,更是手足无措,欲待说几句辩白之言、慰藉之语,却不知如何启齿,呆了半晌,才道:“蓉儿,我在这里,你要杀要打,全凭你就是。”黄蓉凄然道:“我干么要杀你打你?算咱们白结识了一场,求求你,别跟着我啦!”郭靖见她始终不肯相谅,脸色苍白,叫道:“你要我怎么,才信我对你的心意?”黄蓉道:“今日你跟我好了,明儿什么华筝妹子、华筝姊姊一来,又将我抛在脑后。除非你眼下死了,我才相信你的话。”

  郭靖胸中热血上涌,一点头,转过身子,大踏步就往崖边走去。这是是华山极险处之一,叫做“舍身崖”,这一跃下去,自是粉身碎骨。黄蓉知他性子戆直,只怕说干就干,急忙纵前,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手上一用劲,身子从他肩头跃过,站在崖边,又气又急,流泪道:“好,我知道你一点也不体惜我。我随口说一句气话,你也不肯轻易放过。跟你说,你不用这般恼我,干脆永不见我面就是。”

  她身子发颤,脸色雪白,凭虚凌空的站在崖边,就似一枝白花在山风中微微晃动。郭靖当时管不住自己,凭着一股劲儿,真要涌身往崖下一跳,这会儿却又怕她失足滑下,忙道:“你站进来些。”黄蓉听她关怀自己,不禁愈是心酸,哭道:“谁要你假情假意的说这些话?我在山东生病,没一个人理会,那时你就不来瞧我?我给欧阳锋撞到了,使尽心机也逃不脱他掌握,你又不来救我?我妈不要我,她撇下我自顾自死了。我爹不要我,他竟没到处来找我。你自然是更加不要我啦!这世上没一个人要我,没一个人疼我。”说着连连顿足,放声大哭,这些日来的伤心孤苦,至此尽情一泄。

  郭靖心中万般怜爱,但觉她说得句句不错,越想越是恼恨自己。一阵风来,将黄蓉的哭声吹了开去,她身上一寒,缩了一缩。郭靖解下外衣,正要给她披上,忽听崖边有人大喝道:“谁这么大胆,竟敢欺侮咱们黄姑娘?”只见一人白须短发,从崖边转了上来,却是老顽童周伯通。

  郭靖叫了声:“周大哥!”黄蓉心中正没好气,道:“老顽童,我叫你去杀裘千仞,人头呢?”周伯通嘻嘻一笑,没法交代,只怕她出言怪责,要想个法儿哄她欢喜,说道:“黄姑娘,谁惹你恼啦?老顽童替你出气。”黄蓉向郭靖一指道:“不是他是谁?”周伯通一生行事不分轻重,此时一意要讨好黄蓉,更不打话,反手一记,顺手一记,拍拍两下,重重的打了郭靖两个耳光。这一下郭靖毫无防备,老顽童出手又重,只感眼前一黑,双颊立时红肿。周伯通道:“黄姑娘,够了么?若是不够,我给你再打。”

  黄蓉见郭靖两边颊上都肿起了五个红红的指印,满腔怒意登时化为爱怜,而爱怜之情又转为对周伯通大感恼怒,嗔道:“我自生他的气,又关你什么事?谁叫你出手打人了?我叫你去杀裘千仞,干么你不听我吩咐?”周伯通伸出了舌头,缩不回来,寻思:“原来老顽童拍马屁拍在马脚上。”正自狼狈,忽听身后崖边兵刃声响,隐隐夹着呼叱之声,心想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当即叫道:“只怕是裘千仞那老儿来了,我去找他。”语音甫毕,已一溜烟的奔到崖后。

  若是裘千仞当真赶到,周伯通避之惟恐不及,那里敢惹他?原来那日他与裘千仞、欧阳锋、郭靖三人在西域石屋中盲目瞎战,郭靖与欧阳锋先后逃出,裘千仞终于也俟机冲了出去。周伯通仍是紧追不舍,裘千仞被他迫得筋疲力尽,恚恨交迸,心想自己是武林大帮的帮主,竟然遭此羞辱,只盼寻个痛快法儿,自戕身死,免得落入他的手中,一眼瞥见大石边有一条毒蛇。他知这蛇剧毒无比,只要被咬中一口,登时全身麻木,死得最无痛苦,当即伸指捏住毒蛇七寸,叫道:“周伯通老贼,你好!”正要将蛇口放在自己手腕,那知周伯通生平怕极了蛇,大叫一声,转身便逃。

  裘千仞一怔,过了半晌,方才会意他原来怕蛇。这一来,强弱立时易势,裘千仞左手再捉了一条蛇,大喊大叫,随后赶来。周伯通吓得心胆欲裂,发足狂奔。裘千仞号称“铁掌水上飘”,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若非对他存着忌惮之意,不敢过分追近,早已追上。两人一逃一追,闹到天黑,周伯通才得脱身。裘千仞这追赶其实也是以进为退之意,明知他急奔东归,心中只暗暗好笑,却不敢当真追逐。

  黄蓉见周伯通溜走,向郭靖凝望一会,叹了口气,低下头不再言语。郭靖叫了声:“蓉儿。”黄蓉轻轻“嗯”了一声。郭靖欲待说几句谢罪告饶的话,但自知笨拙,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却又惹得她生气。两人迎风而立,黄蓉忽然打了个喷嚏。郭靖本已解下外衣,当下给她披在身上。黄蓉低下了头,只不理会。

  猛听得周伯通哈哈大笑,大叫:“妙极,妙极!”黄蓉伸出手来,握住了郭靖的手,低声道:“靖哥哥,咱们瞧瞧去。”郭靖喜极而涕,说不出话来。黄蓉伸衣袖给他抹去泪水,笑道:“脸上又是眼泪,又是手指印,人家还道是我把你打哭了呢?”

  这么盈盈一笑,两人方始言归于好。经此变故,情意却又转而深了一层。两人手拉着手转过山崖,只见周伯通抱腹翘足,大是得意。丘处机按剑侍立在旁,沙通天、彭连虎、灵智上人、侯通海四人或持兵器扑击,或缩身退避,神态各不相同,但都似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原来均被周伯通点中了穴道。

  周伯通道:“那时我推下身上泥垢,做成丸药给你们服下,你们这几个臭贼倒也鬼机灵,瞧出无毒,竟然不听你爷爷的话,哼哼,今日怎么样了?”他虽将四人制住,但一时却也想不出处置之法,见靖蓉二人过来,说道:“黄姑娘,这四个臭贼我送给你吧!”

  黄蓉道:“我要来有什么用?哼,你不想杀人,又不想放人,捉住了臭贼却没法使唤,你叫我三声好姊姊,我就教你一个乖。”周伯通大喜,连叫三声:“好姊姊!”每叫一声,又加上一个揖。黄蓉抿嘴一笑,指着彭连虎道:“你搜他身上。”周伯通依言搜检,从彭连虎衣囊中取出一枚上生毒针的指环,两瓶解药。黄蓉道:“他曾用针刺你师侄马钰,你在他身上刺几下吧。”

  彭连虎等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只吓得魂不附体,苦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但觉身上连连剧痛,已被周伯通刺了数刺。黄蓉道:“解药在你手里,你叫他们干什么,瞧他们敢不敢违抗?”周伯通大喜,侧头想了一想,从身上又推下许多泥垢,将解药倒在里面,搓成一颗颗小丸,交给丘处机道:“你押这四个臭贼到清虚观去,幽禁十年。他们路上若是乖乖的,就给一丸我的灵丹妙药,否则让他们毒发,这叫做自作自受,不用慈悲!”丘处机躬身答应。黄蓉笑道:“老顽童,你这几句倒说得入情入理,一年不见,你大有长进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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