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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一灯大师(3)


  一灯伸手接过,向黄蓉笑道:“你瞧。若是你不说,我就看不到啦。”慢慢打开那幅画来,只看一眼,已知图中之意,笑道:“原来人家怕我不肯救你,拿这画来激我,那不是忒小觑老和尚了么?”黄蓉一转头,见那书生与农夫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心中大是生疑:“干么他们一听到一灯大师答应给我治病,就这么要了他们命根子似的,难道治病的药是至宝灵丹,实在舍不得么?”

  回过头来,却见一灯在细细审视那画,随即拿到阳光下透视纸质,轻轻弹了几弹,脸上大有怀疑之色,对黄蓉道:“这画是瑛姑画的么?”黄蓉道:“是啊。”一灯沉吟半晌,又问:“你亲眼瞧见她画的?”黄蓉知道其中必有跷蹊,回想当时情景,道:“瑛姑书写之时,背向我们,我只见到她笔动,却没亲眼见到她书画。”一灯道:“你说还有两只布囊,囊中的柬帖给我瞧瞧。”郭靖取了出来,一灯一看,神色微变,低声道:“果真如此。”

  他把三张柬帖都递给黄蓉,道:“药兄是书画名家,你家学渊源,必懂鉴赏,倒瞧瞧这三张柬帖有何不同。”黄蓉接过手来,一看就道:“这两张写着字的纸是普通玉版纸,画着图的却是旧桑纸。”一灯大师点头道:“嗯。书画我是外行,你瞧这幅画功力怎样?”黄蓉细细瞧了几眼,笑道:“伯伯,还装假说外行呢!你早就瞧出这画不是瑛姑绘的啦。”一灯脸色微变,道:“那么当真不是她绘的了?我只是凭事理推想,并非从画中瞧出来。”黄蓉拉着他手臂道:“你瞧,这两张柬帖中的字笔致何等柔弱秀媚,图画中的笔法却瘦硬之极。嗯,这图是男人画的,对啦,一定是男人的手笔,这人毫无书画素养,什么间架、远近一点也不懂,可是笔力沉厚遒劲,直透纸背……这墨色可旧得很啦,我看比我的年纪还大。”

  一灯大师叹了口气,指着竹几上一部经书,示意那书生拿来。那书生取了过来,递在师父手中。黄蓉见经书封面的黄签上题着两行字道:“大庄严论经。马鸣菩萨造。西域龟兹三藏鸠摩罗什译。”心道:“他跟我讲经,那我可一窍不通啦。”一灯随手将经书揭开,将那幅画放在书旁,道:“你瞧。”黄蓉“啊”的一声低呼,道:“纸质一样。”一灯点了点头。郭靖不懂,低声问道:“什么纸质一样?”黄蓉道:“你细细比较,这经书的纸质和那幅画不是全然相同么?”郭靖伸手轻轻抚摸,果然两种纸张的厚薄、粗细、韧脆、光滑情形全然相同,道:“当真一般无异,那又怎样?”黄蓉不答,眼望一灯大师,待他解释。

  一灯大师道:“这部经是我师弟从西域带来送我的。”靖蓉二人自和一灯大师说话后,一直未留心那天竺僧人,这时齐向他望了一眼,只见他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对各人说话全然不闻不问。一灯又道:“这部经书是西域纸张所书,这画也是西域的纸张。你听说过西域白驼山之名么?”黄蓉惊道:“西毒欧阳锋?”一灯缓缓的道:“不错,这画正是欧阳锋绘的。”

  一听此言,郭靖、黄蓉俱都大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这位欧阳居士处心积虑,真料得远啊。”黄蓉道:“伯伯,我不知这画是老毒物绘的,这人定然不怀好意。”一灯微笑道:“一部九阴真经,也瞧得恁大。”黄蓉道:“伯伯,这画和九阴真经有关么?”一灯见她兴奋惊讶之下,颊现晕红,其实已吃力异常,只是强运内力撑住,于是伸手扶住她右臂道:“这事将来再说,先治好你的伤要紧。”

  当下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厢房,将到门口,那书生和农夫突然互相使个眼色,抢在门前,一齐跪下,说道:“师父,待弟子给这位姑娘医治。”一灯摇头道:“你们功力够么?能医得好么?”

  那书生和农夫道:“弟子勉力一试。”一灯大师脸色微沉,道:“人命大事,岂容轻试?”那书生道:“这二人受奸人指使来此,绝无善意,师父虽然慈悲为怀,也不能中了奸人毒计。”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我平日教了你们些什么来?你拿这画好生瞧瞧去。”说着将画递给了他。那农夫磕头道:“这画是西毒绘的啊,师父,是欧阳锋的毒计啊。”说到后来,神态惶急,泪流满面。靖蓉二人心中都是大惑不解:“治伤医病之事,怎地有恁大干系?”

  一灯大师轻声道:“起来,起来,别让客人心中不安。”他声调虽然和平,但语气却极坚定,二弟子知道无可再劝,只得垂头站起。一灯大师扶着黄蓉进了厢房,向郭靖招手道:“你也来。”郭靖跟着进房。一灯将门上卷着的竹帘垂了下来,点了一根线香,插在竹几上的炉中。

  那房中四壁萧然,除了一张竹几之外,地下就是三个蒲团。一灯命黄蓉在中间一个蒲团上坐下,向郭靖道:“你瞧着线香,点完了就叫我。”郭靖应了。一灯盘膝坐在黄蓉身旁的蒲团上坐下,向竹帘望了一眼,对郭靖道:“你守着房门,别让人进来,即令是我师弟、弟子,也不得放入。”郭靖答应了,一灯闭上双眼,忽又睁眼道:“他们若要硬闯,你就动武好了,关系你师妹的性命,要紧要紧。”

  一灯对郭靖嘱咐已毕,转头向黄蓉道:“你全身放松,不论有何痛痒异状,千万不可运气抵御。”黄蓉笑道:“我就算自己已经死啦。”一灯一笑,道:“女娃儿当真聪明。”当即闭目垂眉,入定用功,当那线香点了一寸来长,忽地跃起,左掌抚胸,右手伸出食指,缓缓向她头顶“百会穴”上点去。黄蓉身不由主的微微一跳,只觉一股热气从顶门直透下来。

  一灯大师一指点过,立即缩回,只见他身子未动,第二指已点向她百会穴后一寸五分处的“后顶穴”,接着强间、脑户、风府、亚门、大椎、陶道一路点将下来,一枝线香约燃了一半,已将她督脉的三十大穴顺次点到。郭靖此时武功早已大非昔比,但站在一旁见他出指舒缓自如,收臂潇洒飘逸,点这三十六大穴,竟用了三十种不同手法,每一招却又都是堂庑开廓,各具气象,不但江南六怪未曾教过,九阴真经的“点穴篇”中,亦未得载,真乃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瞧得他神驰目眩,张口结舌,只道一灯大师是在显示上乘武功,那里想到他正以毕生功力替黄蓉打通周身的奇经八脉。

  督脉点完,一灯坐下休息,待郭靖换过线香,又跃起点她任脉的二十五大穴,这次用的却全是快手,但见他手臂颤动,犹如蜻蜓点水,一口气尚未换过,已点完任脉各穴,这二十五招虽然快似闪电,但着指之处,竟无分毫偏差。郭靖心道:“咳,天下竟有这等功夫!”

  待点到阴维脉的一十四穴,手法又自不同,只见他龙行虎步,神威凛凛,虽然身披袈裟,但在郭靖眼中看来,那里是个皈依三宝的僧人,直是一位君临万民的帝皇。阴维脉一完,一灯大师径不休息,直点阳维脉三十二穴,这一次是遥点,他身子远离黄蓉一丈开外,倏忽之间,欺近身去点了她的颈中的“风池穴”,一中即离,快捷无伦。郭靖心道:“当与高手争搏之时,近斗凶险,若用这手法,既可克敌,又足保身,实是无上妙术。”当下凝神观看,一趋一退,都悄悄记在心中,这抢攻虽然神妙,但尤难的都是在一攻而退,鱼逝兔脱,无比灵动。郭靖一面硬记,一面暗骂自己资质太差,纵然得其大要,但精微之处,却是过目即忘。

  再换两枝线香,一灯大师已点完她阴蹻、阳蹻两脉,当点至肩头“巨骨穴”时,郭靖突然心中一动:“啊,九阴真经中何尝没有?只不过我这蠢才一直不懂而已。”心中暗诵经文,但见一灯大师出招收式,无一不与经文相合,只是经文中但述要旨,一灯大师的点穴法却更有无数变化。这样一来,记忆再无难处,一灯点她冲脉之时,郭靖一招一式,照着模学,招式虽然精奥,却已不是刚才那般妙不可解,一想到经文,每招尽有理路可通。

  最后带脉一通,即是大功告成。那奇经七脉都是上下交流,带脉却是环身一周,络腰而过,状如束带,所以称为带脉。这次一灯大师背向黄蓉,倒退而行,反手一指点她“章门穴”。这带脉共有八穴,一灯出手极缓,似乎点得甚是艰难,口中呼呼喘气,身子摇摇晃晃,大有支撑不住之态。郭靖吃了一惊,他额上大汗淋漓,长眉梢头汗水如雨而下,要待上前相扶,却又怕误事,看黄蓉时,她全身衣服也忽被汗水湿透,颦眉咬唇,想是在竭力忍住身上痛楚。

  忽听刷的一声,背后竹帘卷起,几个人齐声大叫:“师父!”抢进门来,郭靖心中念头尚未转定,已用一灯大师的反手点穴法向后连点四下,咕咚数声,几个人栽倒在地。郭靖一惊转身,只见那书生向后跃开,总算避开了他的反手点穴,渔人、樵子、农夫三人却已躺在地下。郭靖刚才这一出手纯然是势在意先,心中并未想要伤人,却不知这反手点穴法厉害至斯,不由得怔怔的望着四人,瞧一眼地下三人,又瞧一眼怒容满脸的书生。

  那书生怒道:“完啦,还阻拦什么?”郭靖回过头来,只见一灯大师已盘膝坐上蒲团,脸色惨白,僧袍尽湿,黄蓉却已跌倒,一动也不动,不知生死。郭靖大惊,抢过去扶起,鼻中先闻到一阵腥臭,看她脸时,白中泛青,全无血色,但一片隐隐的黑气却已消逝,一探鼻息,呼吸得甚是沉稳,当下先放心了大半。

  这时那书生已将渔人、樵子、农夫三人的穴道解开,围坐在一灯大师身旁,不发一言,脸上均现焦虑神色。郭靖凝神望着黄蓉,见她脸色渐渐泛红,心中更喜,岂知那红色愈来愈甚,到后来双颊如火,一摸她额头,触手烧烫。再过一会,额上汗珠渗出,脸色又渐渐自红至白,这样转了三会,发了三次大汗,黄蓉“嘤”的一声低呼,睁开双眼,说道:“靖哥哥,炉子呢,咦,冰呢?”郭靖听她说话,喜悦无已,颤声道:“什么炉子?冰?”黄蓉四下一望,摇了摇头,笑道:“啊,我做了个恶梦,梦到欧阳锋啦,欧阳公子啦,裘千仞啦,他们把我放到炉子里烧烤,又拿冰来冰我,等我身子凉了,又去烘火,咳,真是怕人。咦,一灯大师怎么啦?”

  一灯缓缓睁眼,笑道:“你的伤好啦,休息一两天,别乱走乱动,那就没事。”黄蓉道:“我全身没一点力气,手指头儿也懒得动。”那农夫横眉怒目,向她瞪了一眼,黄蓉不理,向一灯道:“伯伯,您费这么大劲医我,一定累得厉害,我有依据爹爹秘方配制的九花玉露丸,你服几丸,好不好?”一灯喜道:“好啊,想不到你带着这补神健体的妙药。那年华山论剑,个个斗得有气没力,你爹爹曾分给大家一起服食,果然灵效无比。”郭靖忙从黄蓉衣囊中取出那小袋药丸,呈给一灯。樵子赶到厨下取来一碗清水,书生将一袋药丸尽数倒在掌中,递给师父。

  一灯笑道:“那用得着这许多?这药丸调制不易,咱们讨一半吃吧。”那书生急道:“师父,就把世上所有的灵丹妙药搬来,也还不够呢。”一灯拗不过他,从他手中将数十粒九花玉露丸都吞服了,喝了几口清水,对郭靖道:“扶你师妹去休息两日,下山时不必再来见我。嗯,有一件事你们须得答应我。”郭靖拜倒在地,咚咚咚咚,连磕四个响头。黄蓉平日对人嘻皮笑脸,就算在父亲、师父面前,也是全无小辈规矩,这时向他盈盈下拜,低声道:“伯伯活命之德,侄女不敢有一时一刻忘记。”

  一灯微笑道:“还是转眼忘了的好,也免得心中牵挂。”他回过头来对郭靖道:“你们这番上山来的情景,不必向旁人说起,就算对你师父,也就别提。”郭靖心中正在盘算如何接洪七公上山求一灯大师治伤,听了此言,不禁愕然怔住,说不出话来。一灯微笑道:“以后你们也别再来了,我们大伙儿日内就要搬家。”郭靖忙道:“搬到那里去?”一灯微笑不答。黄蓉心道:“傻哥哥,他们就是因为在此处的行踪被咱们发见了,所以要搬场,怎能对你说?”想到一灯师徒在此一番辛苦经营,为了受自己之累,须得全盘舍却,更是歉然无已,心想此恩此德,只怕终身难报了,也难怪渔樵耕读四人要竭力阻止自己上山,想到此处,向四弟子望了一眼,正想说几句话陪个不是,一灯大师脸色突变,身子一晃,从蒲团上跌了下来,卧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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