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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回 一灯大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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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靖站着静听两人赌试文才,只怕黄蓉一个回答不出,前功尽弃,待见那书生让道,心中大喜,当即提气跃过缺口,在那书生先前坐处落足一点,又跃过了最后那小缺口。那书生见他背了黄蓉履险如夷,心中也自叹服:“我自负文武双全,其实文不如这少女,武不如这少年,惭愧啊惭愧。”侧目再看黄蓉,只见她洋洋得意,想是女孩儿家折服了一位饱学的状元公,掩不住的心中喜悦之情,心想:“我且取笑她一番,好教她别太得意了!” 于是说道:“姑娘文才虽佳,行止却是有亏。”黄蓉笑道:“倒要请教。”那书生道:“孟子书中有云:男女授受不亲,礼也。瞧姑娘是位闺女,与这小哥并非夫妻,却何以由他负在背上?孟夫子只说嫂溺,叔可援之以手。姑娘既没有掉在水里,又非这小哥的嫂子,这样背着抱着,实是大违礼教。”黄蓉心道:“哼,靖哥哥和我再好,别人总知道他不是我丈夫。陆乘风陆师哥这么说,这位状元公又这么说。”当下小嘴一扁,道:“孟夫子最爱胡说八道,他的话怎么也信得的?”那书生怒道:“孟夫子是大圣大贤,他的话怎么信不得?”黄蓉笑吟道:“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那书生越想越对,呆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首诗是黄药师所作,他非汤武、薄周孔,对圣贤之话,挖空了心思加以驳斥嘲讽,曾作了不少诗词歌赋来讥刺孔孟。孟子讲过一个故事,说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讨残羹冷饭,又说有一个人每天要偷邻家一只鸡。黄药师就说这两个故事是骗人的。这首诗最后两句言道:战国之时,周天子尚在,孟子何以不去辅佐王室,却去向梁惠王、齐宣王求官做?这未免大违于圣贤之道。那书生心想:“齐人与攘鸡,原是比喻,不足深究,但最后这两句,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亦难自辩。”又向黄蓉瞧了一眼,心想:“小小年纪,怎恁地精灵古怪?”当下不再言语,引着二人向前走去。经过荷塘之时,见到塘中荷叶,不禁又向黄蓉一望。黄蓉噗哧一笑,转过了头去。 那书生引二人走进庙内,请二人在东厢坐了,小沙弥奉上茶来。那书生道:“两位稍候,待我去禀告家师。”郭靖道:“且慢!那位耕田的大叔,在山坡上手托大石,脱身不得,请大叔先去救了他。”那书生吃了一惊,飞奔而出。 黄蓉道:“可以拆那黄色布囊啦。”郭靖道:“啊,你若不提,我倒忘了。”忙取出黄囊拆开,只见里面白纸上并无一字,却绘了一幅图,图上一位天竺国人作帝皇装束,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全身已割得体无完肤,鲜血淋漓。他身前有一架天平,天平一端站着一只白鸽,另一边堆了他身上割下来的肌肉,鸽子虽小,却比大堆肌肉还要沉重。天平之旁站着一只猛鹰,神态极是凶恶。黄蓉瞧了半天,不明图中之意,郭靖见她竟也猜想不出,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当下将图折起,握在掌中。 只听殿上脚步声响,那农夫怒气冲冲,扶着书生走向内室,想是他被大石压得久了,累得精疲力尽。约莫又过一盏茶时分,一个小沙弥走了出来,双手合什,行了一礼,说道:“两位远道来此,不知有何贵干?”郭靖道:“特来求见段皇爷,相烦通报。”那小沙弥合什道:“段皇爷早已不在人世,累两位空跑一趟。且请用了素斋,待小僧恭送下山。” 郭靖大失所望,心想千辛万苦的到了此间,仍是得到这样一个回复,这便如何是好?黄蓉见了庙宇,已猜到三成,这时见到小沙弥神色,更猜到了五六成,从郭靖手中接过那幅图画,说道:“小女子身受重伤,特来相求尊师慈悲施救。这一张纸,相烦呈给尊师。”小沙弥接过图画,不敢打开观看,合什行了一礼,转身入内。 这一次他不久即回,低眉合什道:“恭请两位。”郭靖大喜,扶着黄蓉随小弥入内。那庙宇看来虽小,里边却甚进深,三人走过一条青石铺的小径,又穿过一座竹林,只觉绿荫森森,幽静无比,令人烦俗尽消,竹林之中,隐着三间石屋,小沙弥轻轻推开屋门,让在一旁,微微躬身,请二人进屋。 郭靖见小沙弥恭谨有礼,对之甚有好感,向他微笑示谢,然后与黄蓉并肩而入。只见室中小几上点着一炉檀香,几旁两个蒲团,各坐一个僧人。一个面目黝黑,高鼻深目,乃是天竺人。另一个身穿粗布僧袍,两道长长的白眉,从眼角垂了下来,面目慈祥,眉间虽隐含愁苦,但一番雍容高华的神色,却是一望而知,那书生与农夫侍立在他身后。黄蓉此时再无怀疑,轻轻一拉郭靖的手,走到那长眉僧人之前,躬身下拜,说道:“弟子郭靖、黄蓉,参见师伯。”郭靖见她口呼“师伯”,心中一愕,当下也不暇琢磨,随着她爬在地下,着力的磕了四个响头。 那长眉僧人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伸手扶起二人,笑道:“七兄收得好弟子,药兄生得好女儿啊。听他们说,”说着向农夫与书生一指,“两位文才武功,俱远胜我的劣徒,哈哈,可喜可贺。”郭靖听了他的言语,心想:“这口吻明明是段皇爷了,只是好端端一位皇帝,怎么变成了一个和尚?他们怎么又说他已经死了,这不是好好活着么?可教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蓉儿怎么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爷?”只听那僧人又向黄蓉道:“你爹爹和你师父都好吧?想当年在华山绝顶与你爹爹比武论剑,他还是光棍儿一条,不意一别二十年,居然生下了这等俊美的女儿。你还有兄弟姊妹么?你外祖是那一位前辈英雄?” 黄蓉眼圈一红,道:“我妈就只生我一个,她早已去世啦,外祖父是谁我也不知道。”那僧人道:“啊。”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又道:“我入定了三日三夜,刚才回来,你们到了很久了吧?”黄蓉心道:“瞧他神色,很欢喜见到我们,那么一路上留难不见,都是他弟子的主意了。”当下答道:“弟子也是刚到,幸好几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难,否则就算早到了,段师伯入定未回,也是枉然。”那僧人呵呵笑道:“他们就怕我多见外人。其实,你们又那里是外人,小姑娘一张利口,确是家学渊源。段皇爷早不在人世啦,我现在叫作一灯和尚。你师父亲眼见我皈依三宝,你爹爹只怕不知吧?” 郭靖这时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段皇爷剃度作了和尚,一人出家,宛似转世作人,所以他弟子说段皇爷早已不在人世。我师父亲眼见他皈佛为僧,若是命我等前来找他,自然不会再说来见段皇爷,必是说来见一灯大师。蓉儿真是聪明,一见他面就猜到了。”只听黄蓉道:“我爹爹并不知晓。”一灯笑道:“是啊,你师父的口,多入少出,吃的多,说的少,老和尚的事他决计不会跟人说起,那是放心得过的。你们远来辛苦了,用过斋饭没有?咦!”他突然一惊,拉着黄蓉的手,走到门口,将她的脸对着阳光,细细审看,越看神色越是惊讶。 郭靖纵然迟钝,也瞧出一灯大师已发觉黄蓉身受重伤,心中一酸,突然双膝跪地,向大师连连磕头。一灯伸手往他臂下一抬,郭靖只感一股大力欲将他身子掀起,不敢运劲相抗,随着来力势头,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求大师救她性命!”一灯适才这一抬,一半是命他不必多礼,一半却是试他功力。 一灯武功已至化境,收发自如,这一抬先用了五成力,若觉郭靖抵挡不住,立时收劲,也决不致将他掀个筋斗,如抬他不动,当再加劲,只这一抬之间,就可了如指掌的明白对方武功深浅,须知会武之人,身上任何一部受到外力,不由自主的立生反应,岂知郭靖竟是轻描写的站了起来,将他劲力一举化开,这比抬他不动更使一灯吃惊,暗道:“七兄收的好徒弟啊,无怪我徒儿们甘拜下风。”这时郭靖说了一句:“求大师救她性命!”一言方毕,突然立足不稳,身不由主的向前踏了一步,急忙运劲站定,可是已心深气粗,满脸胀得通红,心中大吃一惊:“一灯大师的功力竟持续得这么久!我只道已经化除,那知他借力打力,来劲虽解,隔了半刻之后,我自己的反力却将我这么一推,若是当真动手,我这条小命还在么?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当真是名不虚传。” 这一下拜服得五体投地,他性格率真,胸中所思,脸上即现。一灯见他目光中露出又惊又佩的神色,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孩子,练到你这样,也已不容易了啊。”这时他拉着黄蓉的手尚未放开,一转头,笑容立敛,低声道:“孩子,你不用怕,放心好啦。”扶着她坐在蒲团之上。黄蓉一生之中,从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父亲虽然爱她,可是说话行事古里古怪,倒似她是一个好友,父女之爱却是深藏不露,这时骤然听了一灯这几句温暖之极的话,就像忽然遇到了她从未见过面的亲娘,受伤以来的种种痛楚委屈,这时再也克制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灯大师柔声安慰:“乖孩子,别哭别哭!你身上痛痛!伯伯一定给你治好。”那知他越是说得亲切,黄蓉哭得越是厉害,到后来抽抽噎噎的竟是没有止歇。郭靖听他答应治伤,心中大喜,一转头,忽见那书生与农夫横眉凸睛、满脸怒容的瞪着自己。 郭靖心中歉然:“咱们来到此处,全凭蓉儿使诈用智,无怪他们发怒。只是一灯大师如此慈和,这四位弟子却千方百计阻拦,不知是何原因。”只听一灯大师道:“孩子,你怎样受的伤,怎么找到这里,说给伯伯听听。” 当下黄蓉将怎样误认裘千仞为裘千里,怎样肩头受他双掌一推等情说了一遍。一灯听到铁掌裘千仞的名字时,眉头微微皱了一皱,但随即又满脸笑容,神定气闲的听着。黄蓉述说之时,留心察看着一灯大师的神情,他虽只眉心稍蹙,却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待讲到如何在黑沼森林中遇到神算子瑛姑、她怎样指点前来求见时,一灯大师的脸色在一瞬之间又沉了一沉,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长久以前的往事。黄蓉住口不说,待他出神,过了片刻,一灯大师叹了口气道:“后来怎样?” 黄蓉接着述说渔樵耕读的种种留难,樵子是轻易放他上来的,她将他夸奖了一会,对其余三人,却加油添酱的告了一状,只气得那书生与农夫二人更加怒容满脸。郭靖几次插口道:“蓉儿,别瞎说,那位大叔没这么凶!”可是她在一灯面前撒娇使赖,张大其辞,把大师身后两弟子只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碍于在师尊面前,却不敢接一句口。 一灯大师连连点头,道:“咳,这几个孩儿对朋友真是无礼,待会我叫他们向你陪不是。”黄蓉向那书生与农夫横了一眼,甚是得意,口中不停,一直说到怎样进入庙门,道:“后来我把那幅图画给你看,你叫我进来,他们才不再拦我。”一灯奇道:“什么图画?”黄蓉道:“就是那幅老鹰啦、鸽子啦、割肉啦的画。”一灯道:“你交给谁了?”黄蓉还未回答,那书生从怀中取了出来,道:“在弟子这里。刚才师父入定未回,所以没敢给师父过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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