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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甘吻白刃堕火窟(2)


  呼音克喜从天降,连连磕头,说道:“圣皇隆恩,臣粉身难报。”乾隆道:“现在我要叫你做一件事。你回去召集亲信喇嘛,准备了硝磺油柴引火之物,等他传讯给你时。”说着向白振一指:“你就放火烧宫,从雍和宫大殿和绥成殿烧起。”呼音克大吃一惊,磕头道:“这是先皇的府邸,先皇遗物很多,臣不敢……”乾隆厉声道:“你敢违旨吗?”呼音克吓得遍体冷汗,说道:“臣遵旨办理。”乾隆道:“这事只要泄漏半点风声,我把你雍和宫八百名喇嘛杀得一个不剩。”隔了一会,温言道:“绥成殿有旗兵看守,可要小心了,到时可把这些兵将一起烧在里面。事成之后,你就是第三位活佛了。去吧!”手一挥,呼音克又惊又喜,谢了恩和白振一同退出。

  乾隆布置已毕,暗想这一下一箭双雕,把红花会和太后的势力一鼓而灭,就可安安稳稳做太平皇帝了,心头十分舒畅,见案头放着一张琴,走过去弹了起来。他弹的是一曲“史明五弄”,铿铿锵锵,琴声中竟充满了杀伐之声,弹到一半,铮的一声,第七根“羽弦”忽然断了。乾隆一怔,哈哈大笑,推琴而起,走到内室来。

  香香公主倚在窗边望月,听见脚步声,寒光一闪,又拔出了短剑,乾隆眉头一皱,远远的坐下道:“陈公子和你到长城去,是叫你来刺杀我吗?”香香公主道:“他是劝我从你。”乾隆道:“你不听他的话?”香香公主道:“他的话我总是听的。”乾隆又喜又妒,道:“那么你为什么带着剑?把剑给我吧。”香香公主道:“不,要先等到你做了好皇帝。”

  乾隆心想:“原来你要这样挟制我。”一时之间,愤怒、妒忌、色欲、恼恨,百感交集,笑道:“我现在就是好皇帝。”香香公主道:“哼,刚才我听你弹琴,你要杀人,要杀很多人,你是恶得不能再恶了。”乾隆一惊,心想原来自己的心事竟在琴韵中流露了出来,灵机一动,忽道:“不错,我是要杀人,你那陈公子刚才已被我抓住了,你从我,我瞧在你面上可以放他。要是不从,嘿嘿,你知道我要杀很多人。”

  香香公主大惊,颤声道:“你要杀死自己亲弟弟!”乾隆铁青了脸道:“那么,他什么都对你说了?”香香公主道:“我不相信你抓得住他,他比你能干得多。”乾隆道:“能干?哼,就算今天还没抓住,明天呢?”香香公主不语,暗自沉吟。乾隆又道:“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好皇帝也好,恶皇帝也好,你总是永远也见不着他了。香香公主急道:“你答应他做好皇帝的,怎么又反悔?”乾隆道:“我爱怎样就怎样,谁管得了我?”他刚才受太后挟制,满腔愤怒,不由得流露了出来。

  香香公主好似胸口被人重重的打了一拳,想道:“原来皇帝是骗他的,早知这样,我干吗还要回来呢?”一阵悔恨,险险晕倒。乾隆柔声道:“你好好从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他,还会给他大官做,叫他一世荣华富贵。”香香公主一生从来没被人这样厉害的欺骗过,她本来还只领略到皇帝的凶狠,这时才知原来恶人还能这么奸险,心想:“这皇帝这样坏,一定会想法子去害他。他虽然本事比皇帝大,可是不知道亲哥哥会存心害他的啊。我一定得想法子对他说,叫他别上皇帝的当。可是怎样对他说呢?”

  乾隆见她皱眉沉思,稚气的脸上多了一层凝重的风姿,绝世美艳之中,重增华瞻,不觉呆呆的出神。香香公主想道:“宫里全是皇帝的手下人,谁能给我送信?事情紧急,只有这样办。”于是说道:“那么你答应不害他?”乾隆大喜,随口道:“不害他,不害他。”香香公主见他这两句话说得没有半点诚意,心中恨极,一个纯朴的少女在清宫中住了数日,也已学会怎样对付敌人。于是不动声色的说道:“我明天一早要到清真礼拜堂去,和我的族人们一起祈祷真神之后,才能够从你。”乾隆喜极笑道:“好,明天可不能再赖了。”

  香香公主见他笑嘻嘻的下楼,找到纸笔,写了一封信给陈家洛,警告他皇帝有害他之心,反满兴汉之想全成虚空,请他即速设法相救,一同逃出宫去,写毕,用一张白纸将信包住,白纸上用维文写道:“请速送交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她想维人个个对她爹爹和姊姊十分尊敬,对自己也极祟仰,在礼拜堂中只要伺机交给任何一个维人,谁都会设法给陈家洛送去。

  她写了信后,心神一宽,整日劳顿之后,靠在床上睡了一个时辰,朦胧间听见宫中钟声响起,天已微明,忙起身梳洗。服侍她的宫女们知道她不许别人近身,只好在旁边瞧着,见她神采焕发,心中都代她喜欢。香香公主把信暗藏在袖中,走下楼来,抬轿的太监已在楼下侍候,四个人抬着香轿将她送到了清真寺门口。

  香香公主下了轿,望到伊斯兰教礼拜堂的圆顶,心中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微微点头,走进教堂去,突然见左右各有一个人和她并排而行。她抬起头来,见是两个维人,心中大喜,正要把捏在手里的纸团递过去,和右面那人目光一接触,不禁迟疑,又把手缓缓缩回。原来那人虽然是维人装束,可是面目神情完全不是她族人模样,她又向左边那人一望。那人比较像维人些,但总似乎有点异状。香香公主低声问道:“你们是皇帝派来看守我的吗?”她说的是维语,那两人果然不懂,都随意点了点头。

  香香公主失望之极,转过身来,只见身后又跟着八名维人装束的皇宫侍卫,真正的维人都被隔得远远的。这时寺中教长领着众人俯伏礼拜。香香公主跪了下来,泪如泉涌,心中悲苦已极,她这时只有一个念头:“怎样把消息告诉他,叫他提防?就是要我死,我也得把消息传给他。”

  “就是要我死!”这念头如同闪电般掠过她的脑子:“我在这里死了,消息就会传出去,他就会知道。不错,再没有其他的法子!”但她又想到了“可兰经”第四章中的话:“你们不要自杀。阿拉确是怜悯你们的。谁为了过份和不义而犯了这个严禁,我要把谁投入火窟。”穆罕默德的话在她耳中如雷震般响着:“自杀的人,永堕火窟,不得脱离。”她并不怕死,她相信死了之后可以升上乐园,将来会永远永远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可兰经上是这样说的:“他们在乐园里将享有纯洁的配偶,他们得永居其中。”但要是自杀了,那就是无穷无尽的受苦!

  她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只听见众人在喃喃诵经,教长正大声讲着乐园中的喜悦,讲着坠入火窟的灵魂是多么悲惨。对于一个虔信宗教的人,再没有比灵魂的永远沉沦更可怕的了,可是她没有其他的办法。爱情胜过了最大的恐惧,香香公主低声道:“至神至圣的阿拉,我不是不相信你会怜悯我,但是除了用我身上的鲜血之外,我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叫他逃避危难。”她从衣袖中摸出短剑,在身子下面的砖块上划了“不要相信皇帝”这几个字,轻轻叫了两声:“大哥!”将短剑刺进了那世上最纯洁最美丽的胸膛。

  众维人正跪着虔诚祷告,那些乔装的侍卫们也都伏在地上。在香香公主右边的那名侍卫忽见地上一股殷红的鲜血缓缓流动,吃了一惊,见鲜血正从香香公主身下流出,把她白衣染红了一大块,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大叫一声,跳起身来,拉着香香公主的袖子一扯,只见她闭目垂头,早已死去,胸口插着一柄短剑。

  且说红花会群雄这日在厅上议事,与刚从广东回来的蒋四根谈论南方各地英豪的近况,忽报白振来拜。陈家洛亲自接见,白振传达皇上旨意,说当晚在雍和宫赐宴,命红花会众位香主一齐赴宴,皇上亲自要来,因为怕太后和满州亲贵疑虑,所以特地在皇宫外面相会。陈家洛领旨谢恩,心想喀丝丽一定是勉为其难的从了皇帝,所以他对兴汉大业特别热心了起来,心中是一种说不出的又喜又悲的滋味,送别白振后,回到大厅,与群雄说了。众人见皇帝果然信守盟约,行将建立不世奇功,都很兴奋。无尘、陆菲青、赵半山、文泰来等人从前吃过满清官员不少苦头,对乾隆的话本来不大相信,这时见大事进行得很是顺利,都说究竟皇帝是汉人,又是总舵主的亲哥哥,情形果然大不相同。

  陈家洛怕自己一个人心情不佳,冷了大家的豪兴,于是强打精神,和群雄随意谈论,后来谈到了武艺,无尘道:“总舵主,你这次在回部和少林寺都学到了精妙的武功,露几手给大家瞧瞧怎样?”陈家洛道:“好,我正要和陆老前辈与各位哥哥印证一下,只怕还有许多精微之处我没悟出来。”他心想:“降龙十八掌是少林寺的镇山之宝,天镜禅师说过是不能传授外人的,我把从神峰中学来的掌法试演一番吧。”于是向余鱼同道:“十四弟,请你吹笛。”余鱼同道:“好!”李沅芷笑吟吟的奔进内室去把金笛取了出来。骆冰笑道:“好啊,把人家的宝贝儿也收起来啦。”李沅芷脸一红不作声。

  原来自那日李沅芷被张召重击断左臂之后,一路上余鱼同对她细加呵护,由怜生爱,因感生情,这才是一片真心的对她。余鱼同是个热肠情重之人,真的对她好了,那又恨不得掏出心肝来给她。李沅芷一往情深的痴念,终于有美满收场,自然芳心大慰,两人只要见到旁边无人,就并肩喁喁细语。

  一天两人谈到那日在甘凉道上客店中初会的情景,李沅芷说很羡慕他用金笛点倒公差的本领,抱怨师父不肯传她点穴功夫,余鱼同笑道:“陆师叔虽然年老,总不便在你身上指点,也不能让你摸他。穴道认不准,怎么教,等将来咱俩成了夫妻,我再教你吧。”李沅芷噗哧一笑道:“那么我倒错怪师父了。”余鱼同笑道:“我传你点穴可以,但你得磕头拜师。”李沅芷笑道:“呸,你想吗?”从那日起,余鱼同就把使笛打穴的入门功夫先教会了她,李沅芷把笛子借来练习,所以这些日子笛子是在她身边。

  陈家洛随着笛声舞动掌法,群雄在旁围观,凝神琢磨。无尘笑道:“总舵主,你用这掌法竟打倒了张召重,我用剑给你对对怎样?”说着仗剑下场。好友间切磋武艺,本是各有进益,陈家洛道:“好,来吧!”一掌向无尘肩头拍去。

  无尘一剑斜刺,不理陈家洛的手掌攻到,径击对方腰眼。陈家洛侧身绕过,笛声中急攻无尘后心,无尘更不回头,倒转剑尖,向后猛戳,部位时机,无不恰到好处,正是追魂夺命剑中的绝招“望乡回顾”。陈家洛身体一侧,伸手来拿无尘手腕。无尘明知这一剑当然戳不中他,但想不到他反攻如此迅捷,脚下一点,向前窜出三步,手腕一翻,长剑又已递出。旁观群雄,齐声叫好。两人虽是印证武功,但也丝毫不让,单剑斜走,双掌齐飞,打得紧凑异常。

  正斗到酣处,忽然胡同外传来一阵曼长凄凉的歌声。群雄起初并不在意,但听那歌声越来越近,似是成千人齐声唱和,悲切异常,令人闻之堕泪。心砚久在大漠,一听知是维人们所唱的悼歌,心中好奇,奔出去打听,过了一会,从外面回来,脸色灰白,脚步踉跄,走近陈家洛身边,颤声叫道:“总舵主!”无尘倏地收剑跃开,陈家洛回头问道:“什么?”心砚道:“那…那…香香公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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