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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甘吻白刃堕火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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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乾隆自陈家洛带着香香公主去后,心中怔忡不宁,渐渐天色大明,又眼望太阳从东方升到头顶,太监开上御膳来,虽是山珍海味,却食不下咽。这天他也不朝见百官,整日坐起又睡倒,睡倒又坐起,派了好几批侍卫出去打探消息,直到天色全黑,月亮从官墙上升起,还是没有一个侍卫回报。他在宝月楼上十分焦急,可是又尽往好处想。见到壁上的“汉宫春晓图”时突然想到:“这妮子既然喜欢他,一定也喜欢汉装,待会他们回宫,他一定已经劝服她从我,我何不穿一套汉装,叫她惊喜一番。”于是忙命太监取汉人衣服。可是在深宫之中,哪里来的汉人衣衫?还是一名小太监聪明,奔到戏班子里去拿了一套戏服来,服侍乾隆穿了。乾隆大喜,对镜一照,自觉十分风流潇洒,忽见鬓旁有几茎白发,急命小太监拿小钳子来钳去。 正低了头让小太监钳发,忽听背后脚步轻轻走动,一名太监低声喝道:“皇太后慈驾到!”乾隆吃了一惊,抬起头来,镜中果然现出太后,只见她铁青了脸,满是怒容。乾隆急忙转身,道:“太后还不安息吗?”伸手扶着她在炕上坐下。太后挥挥手,众太监退了出去。隔了好一阵,太后嗓音低沉的道:“奴才们说你今天不舒服,没上朝,也没吃饭,我瞧你来啦!”乾隆道:“儿子现在好了。是吃了油腻有一点儿不爽快,没什么,不敢惊动太后。”太后又不作声,过了半晌道:“是吃了回子的油腻呢,还是汉人的油腻呀?”乾隆一惊,答道:“想是昨天吃了烤羊肉。”太后道:“那是咱们满洲人的菜呀,嗯,你做满洲人是做厌了。” 乾隆见太后辞意严峻,不敢回答。太后又道:“那个回子女人在哪里?”乾隆道:“她性子不好,儿子叫人带出去训导去了。”太后“哼”了一声道:“她随身带剑,拼死不肯从你,叫人训导,有什么用?是要谁去开导她?”乾隆见她越问越紧,只得道:“是个老年的侍卫头儿,姓白的。” 太后抬起了头不作声,阴森森的道:“你现在四十多啦,还要娘做什么?”乾隆大惊,忙道:“太后说哪里话,儿子不孝,请太后责罚。”太后道:“你是皇上,是一国之主,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爱撒什么谎就撒什么谎。”乾隆知道太后耳目众多,自己做的事多半已瞒她不过,低声说道:“开导那女子的,还是一个儿子在江南遇到的士子,这人才学很好……”太后厉声道:“是海宁姓陈的是不是?” 乾隆哪里还敢作声,太后又道:“怪不得你穿起汉人衣衫来啦!你干吗还不杀我呀?”乾隆咕咚一声,双膝跪下,连连磕头,说道:“儿子如有不孝之心,天诛地灭!”太后一拂袖走下楼去。乾隆忙随后跟去,太后虽然年老,仍旧步履轻健,穿过御花园,自走进武英殿的偏殿。乾隆一路跟随,只见两名侍卫垂手在道旁侍候,那正是他派出去打探香香公主消息的,这时刚赶回来禀报,乾隆虽然悬念,但这当儿哪里能去听他们说话。一直跟着太后走进殿里,说道:“太后息怒,儿子有不是的地方,请太后教诲。” 太后坐在椅上,喘停了气,道:“你连日召那姓陈的进宫干什么?你在海宁又干了些什么事?”乾隆垂头不语。太后道:“你追念先朝大臣,我也不来管你。”她声音突然变厉,喝道:“你真要恢复汉家衣冠吗?你要把咱们满洲人灭尽杀绝吗?”乾隆道:“太后别听小人胡言,儿子哪有此意。”太后道:“那姓陈的从福建少林寺来,拿了些什么东西给你?” 乾隆一惊,心想太后左右的都是足不出宫门的太监宫女,怎么她信息如此灵通?只得答道:“那姓陈的图谋叛逆,儿子已把这些东西烧毁了。”太后道:“那姓陈的你要怎样处置?”乾隆道:“他党羽众多,手下有不少有武功的亡命之徒,儿子所以与他敷衍到现在,是要找个良机把他们一网打尽,以免有人漏网,终成后患。” 太后听了颜色渐霁,说道:“你这话可真?”乾隆自从在六和塔上听了陈家洛那番说辞后,本来颇有点心动,但这时见已经泄机,真的举事,艰难极多,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心一狠,决意一鼓诛灭红花会群雄,于是答道:“儿子在三日之内,就要叫那姓陈的身首异处。” 太后阴森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道:“好,这才不乱了祖宗的遗训。”原来太后钮岵禄氏常常想到皇帝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只要这秘密一泄露,朝廷中免不了一番大乱,幸而数十年来平安无事。去年春间,乾隆的乳母廖氏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太后起了疑心,仔细查问,毫无端倪,不觉疑心更甚,于是暗中把雍正遗下来的一批血滴子召来,各人厚厚的赏赐一笔,派他们到海宁陈家侦查动静。 乾隆在杭州失踪,在西湖中会见陈家洛,到海宁祭墓等情由,血滴子都查明了禀告太后。太后一听,知道乾隆已发觉了自己的身世,十分担忧,只得暗中提防。她想:“他去扫祭生父生母的坟墓,也是一番孝思,只要不再有什么悖乱举动,也就不去揭穿为是。”这天听说皇帝接连召见陈家洛,又命他带了那回子的姑娘出外,知道必定有所图谋,夜中预行布置之后径来探视,却见他穿了汉人衣衫,心想火头已起,如不扑灭,势必燎原,所以当下发作了出来。 乾隆又道:“儿子已从各地物色了不少好手,用来对付这批红花会的叛逆。太后身边得力的人,到那时儿子也想借来一用。”太后心想:“我手下的武士你一向就瞧着不顺眼,现在想叫他们打头阵,与红花会的叛徒斗个两败俱伤,这借刀杀人之计,我岂有不知?”于是说道:“好,到时候你来调用吧。”乾隆挂念着香香公主的消息,道:“太后请回寝宫安息吧。”太后道:“嘿,你跟我来。”站起身来,走向武英殿正殿。乾隆不知她什么意思,跟了过去。 太后在殿门上轻敲两下,殿门大开,乾隆吃了一惊,只见殿中灯烛辉煌,执事太监排成两列,八个亲王大臣跪下接驾。太后与乾隆走到殿上两张椅中坐下。乾隆一颗心突突乱跳,向下看时,见那八个亲王大臣都是皇室贵族,为首的是自己兄弟和亲王弘昼,那是雍正的第五子。此外是郑亲王、恭亲王、恒亲王、履亲王、裕亲王六位亲王,以及北宁贝勒和大将军兆惠。乾隆心神不定,不知太后这番布置是何吉凶。 太后咳嗽了一声,说道:“先帝驾崩时,遗命八旗兵由宗室八人分统,但这些时候边疆连年用兵,先帝的遗命,一直没能照做。现在赖祖宗福荫,今上圣明,回疆已经削平,从现在起,八旗精兵归你们八人分带,务须用心以报皇上的恩典。”八人忙磕头谢恩。乾隆心想:“原来她还是不放心,要把我的兵权分散。”太后道:“请皇上分派吧。”乾隆心想:“这次我落了下风,反正我已不想举事,分散兵权也是无妨。”于是把正黄、正红、正蓝、正白、镶黄、镶红、镶蓝、镶白的八旗兵分派给了八人统领。 和亲王等八人磕头谢恩。太后当即命兵部与宗人府付给兵札书状,手一挥,迟玄托着一个盘子上给乾隆,乾隆在灯下见卷轴外面是雍正亲笔写的汉文字的“遗诏”两字,旁边注着一行字道:“国家有变,着八旗亲王会同开拆。”乾隆不觉双手发抖,心想原来父皇早就防到日后机密泄漏,如自己敢于变更祖宗遗规,甚至反满兴汉,遗诏中必定命八旗亲王诛他而另立新君。但他是个深沉之人,随即镇定,双手捧着遗诏交给太后,微微笑道:“父皇深谋远虑,明见百世,儿子只要及得上父皇万一,太后就不必再为儿子操心了。”太后把遗诏交给了和亲王,道:“你把这先皇遗诏恭送到雍和宫绥成殿,派一百名亲兵日夜看守,就是有今上圣旨,也不能离开一步。”和亲王领了懿旨,把遗诏送到雍和宫去了。 雍和宫在北京西北安定门内,原是雍正未登位时的四贝勒府,后来雍正死了,乾隆为了追念父皇,特地扩建成为一座喇嘛庙。太后把遗诏给乾隆一看,示意你如敢轻举妄动,我自有制你之法,而把遗诏放在雍正的旧居,面子上是不忘先皇,其实是不放心置在宫内,生怕乾隆派人暗中销毁。 太后布置已毕,这才安心,打了一个呵欠,叹道:“这个万世的基业,你要好好保守啊!”说着站起身来,出殿回寝宫去了。乾隆送太后出殿,忙召侍卫询问,白振禀道:“陈公子已送娘娘回宫,娘娘现在宝月楼上侯驾。”乾隆大喜,急速出殿,走到门口,回头道:“在路上有什么事吗?”白振说:“奴才等曾遇见红花会的许多头脑,幸亏陈公子拦阻,没出什么事。”乾隆点点头,道:“你跟我来。” 乾隆到了宝月楼上,向室内一望,果见香香公主面壁而坐,喜道:“长城好看吗?”香香公主不理,乾隆心道:“待我安排大事再来问你。”于是走到邻室,命白振立即派遣亲信侍卫在楼外和楼顶守御,不许任何太监出入,再召御林军统领福康安进宫。白振急速传旨出去,不多时,福康安匆匆赶到,乾隆命他率领部属,到雍和宫内外埋伏,密嘱了好一阵了,福康安领旨去了。乾隆又命白振率领众侍卫在雍和宫各殿埋伏,安排已定,说道:“明儿晚我在雍和宫大殿赐宴,你召陈公子、红花会所有的头脑和党羽一齐来领宴。” 白振本来正自怀疑,派这许多人到雍和宫干什么,听了这话,才知是要把红花会一网打尽,心想那一定是有一场大厮杀了,磕了头正要走出,乾隆忽道:“慢着!” 白振回过头来,乾隆道:“召雍和宫大喇嘛呼音克!”白振命手下侍卫出去宣召,等呼音克进来叩见,乾隆低声道:“你到北京有几年了?”呼音克道:“臣服侍皇上已经二十三年了。”乾隆道:“喂,你想不想回西藏去啊?”呼音克磕头不答,乾隆又道:“西藏现在有达赖和班禅两个活佛,为什么没有第三个?”呼音克道:“这是向来的规矩,自从国师……”乾隆拦住了他的话题道:“要是我封你做第三个活佛,去管一块地方,没人敢违旨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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