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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异事迭见赠异宝(3)


  东殿供的是建造浙江海塘的吴越王钱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他再到中殿,殿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他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头一看,不由得惊呆了。

  那中间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相国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的“咦”了一声。这时又听见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在一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只见四个人走进殿来,这四人穿了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陈家洛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慢慢走过去,向外一张,只见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气派十分宏伟,宛如京城大内宫殿规模。他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为人发觉,于是双足跃到甬道顶上,一溜烟般跑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无人,反跃下身。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着“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闭,陈家洛走进瞻仰神像,这一下比刚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

  陈家洛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后面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篷。他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篷外来回巡视。他今晚所见景象,俱出自己想象之外,虽然见他们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去探个明白,在地上慢慢爬近帐篷,乘两名黑衣人都背转了身之时,掀帐篷就钻了进去。

  他先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一直通到后面。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

  陈家洛从腰间取出霍青桐所赠的短剑,握在手里,一步步向前走去,心想:“就是龙潭虎穴,今日我也要闯他一闯!”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火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然听见前面有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晌,见没有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一个人背向着他坐在坟前。

  坟前各有一碑,碑上题着朱红的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清大学士陈公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顾不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先看他如何动静,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乎哭泣甚哀。

  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至亲至近之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于是轻轻走上前去,在他肩上一拍,说道:“请起来吧!”那人一惊,突然跳起,但并不转过身来,喝道:“是谁?”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先不去理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前养育之恩,哪里还能忍耐得住,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们了。”

  只听见站着的那人“啊”了一声,随着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一伸腰站起来,向后连跃两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一步。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竟是当今满清皇帝乾隆弘历。

  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天是我母亲生辰,所以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姓陈……陈世倌的儿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我想你也知道吧?”乾隆道:“没听说过。”原来近年来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相国之少子,但谁都不敢提起,因为皇上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很可能就落得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心中提防之心虽去,但疑惑只有更甚,他想:“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非但时间是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部用黄布遮住,显然是不欲令人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而且在墓前跪拜哀哭,实在令人费解。”他心中猜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

  过了半晌,乾隆说道:“咱们坐下来谈吧!”两人坐在坟前石上。他们两人这次是第三次会面。第一次在灵隐三竺相见时,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敌对;这一次相见,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觉得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巨,此事我终身不忘,所以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咦”了一声。乾隆又道:“此事如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可能答应我绝对不吐露只字吗?”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母,对他十分好感,当下慨然说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绝不对任何人提及。”乾隆知道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然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了誓,所以十分放心,面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都沉浸在思索之中,一时无话可说。过了片刻,忽然极远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耳朵好,先听见了,说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去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旧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在外面巡逻的众侍卫见乾隆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身旁多了一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可是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重要侍卫,心中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发觉,这个罪名实在不小。等到走近,看见他身旁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侍卫把御马牵了过来,乾隆对陈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两人上了马,向东大门而去。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

  待出东大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但眼望大海,只见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照射海上,悠然流水,映出点点银光。

  陈家洛道:“我母亲是今天生日,所以她名字叫做潮生。”这时感到乾隆握着他的手微微一震,似乎心情很是激荡。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同见到令尊一般。”

  陈家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番话等于是允诺他将来能任大学士,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乾隆心想他一定会喜出望外,叩头谢恩了。

  哪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假使我贪恋富贵,也就不会离开宰相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这是干吗啊?”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说到这里,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

  蓦然间气候骤寒,白线越逼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有如千军万马在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海塘边上,右手轻摇折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松,一柄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给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将折扇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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