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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我老头子满门孤弱,这类恶贼有什信义?尤其君山水寇得知今日惨败必更狠毒,难免假装不知,下手暗算。此时不是硬拼时节,也须防他一步,好在我早打算隐居荆门山,开荒自给,不再往来江湖,怄这闲气。山中有我两位老友隐居在彼,将你二人送到地头,便须绕往荆门山中访友,商计未来之事。昨夜所说去向前途,等你二人同船取道宜昌、送往洞庭之事只好失信,对不起你弟兄二人了!”

  二人虽看出桑氏祖孙异人奇事,侠肠义气,但因行时师长再三嘱咐,除却已见过的本门师长外,便问出对方是自己人,至多告以独手丐门人,山中详情和此行用意均不可吐露一字。并非有什见外,一则事关重大,越缜秘越好,便自己人,不到时机也是越少知道越妙;二则人心难测,初入江湖,对方善恶既难分辨,目前又有许多假借侠义之名自私自利,名为劫富济贫,实则任性挥霍,感情用事,偶然周济穷苦,都是好名,并非真是苦人之友,稍一疏忽,非但走漏风声,还要上他的当,故此不可泄露。二人本来要往荆门山中交信,想起师命,也未敢提,难得对方自从昨夜同吃夜饭谈过几句,从未再问来踪去迹。沈鸿人最忠厚,恐其多心,再三感谢,执礼更是恭敬,老人对他也最欢喜。

  这时天色将明,本来东方早有曙意,只为江面上蒙着一层薄雾,遥望东方天边,初升起来的朝阳宛如千层鲛绢笼着一团暗红影子。天色虽然阴晦,风向却是大转,顺风扬帆往前驶去,虽是上水,并不甚慢。盆子和沈、姜二人均觉老人挥动那么沉重长大的铁桨,一路恶斗过来,辛苦了一日夜不曾安眠,再三劝他睡上一会,老人笑说:

  “经过乌婆滩和小沙河口一路恶斗,群贼心胆已寒,他们沿江均有专人日夜守望,传递消息,十分迅速,沿途就有几处贼党也早得信,未必敢来侵犯,到底事情难料,不可不防,我此时如何能睡?倒是你们三人昨夜不曾睡好,沈、姜二位贤侄更是不惯,由此去往孔家湾上岸还有不少水程,靠近乐乡关、双河口一带表面安静,实则山川颇具形胜,到处都有土豪盘踞,各自召集一些土人,养有不少武师打手,结寨自保。生人经过,一不留神遇到内中两个倚势横行的,他们平日虽然耀武扬威,自家尽情享受,不管旁人死活,世家大族、在乡绅宦无故对于行路的人并不随意欺凌,劫财害命之事更不常有;但因近来天下荒乱,人心浮动,这些土豪均拥有大量田产,所有佃农下人均经教练,民情又颇强悍,平日防备极严,各村各乡均通声气,来人只要言行不谨,引起他们疑心,当时擒去吊打拷问,等到问明真假,人已吃足苦头。

  内有两个恶霸擒了人去,问明不是奸细匪徒,伤如打得不重还肯放走,受刑的人如其重伤残废,他恐人家报仇控告,坏他名誉,索性以假作真,打死活埋了事,冤枉送命的人随时都有。因他们并非真的盗贼,财势又大,打死条把人命,就被传扬出去,他也说对方是匪徒,往那里偷盗,双方动手,当场格毙。官府明知,不敢过问。不过出门人大都晓得,照例都是一团和气,赔尽小心,事前把话想好,或是有人保证才敢走动。除却常时往来、大家晓得的人,凡是远道而来的行客,因这类豪绅恶霸沿途都是,在他们互相勾结、呼应之下,连水旱两路盗贼均不敢于侵犯。

  外县的人虽把它当做乐土桃源,纷纷变卖家产前往避难。就这数年之中,把这两处江村山镇弄得人烟稠密,热闹非常,田地的价也被这些大土豪抬高了十倍不止。但是生人经过,附近镇上如无相识的人迎送做伴,在他们严密防御之下却是讨厌,随时随地均有被那所练乡兵擒去拷问的危险。内有两家恶奴更喜仗势欺人,一个看不顺眼,立时受他活罪。

  “这样庄寨土城又多,方圆数百里内最大的倒有十好几处。小的土豪纷纷学样,一面卑躬屈膝,巴结那些大户,一面却在乡间欺压善良,比那些大的土豪还要可恶。除却为了衣食所迫,或是往来走惯人都相识的商客土人,那有点血性的人觉着由盗贼丛中通过虽极危险,如能将那贼头弄好,招呼打到,虽然损失一些财物,还能取得照应;就有危险也只一两处最要紧的所在。运气如好,机警一点,还能闯得过去。不像这一带地方,大小土豪到处都是,好几百里方圆的土地均被这几十家人所分有,具有极大财势,地方官都不敢正眼相看,被他打死算是白送一命。沿途还要受尽恶气。

  最可恨是软硬不吃,事前送礼决不肯收,还说把他当成强盗,送买路钱,马上便有一场祸事。除却有大财势,甚而是个有名盗魁,他们非但不敢过问,还要就势拉拢,远接高迎。生人经过便要受尽恶气,真要带上贵重之物,稍微露白,被内中两个恶霸看中,还要强行收买。遇到最恶的公然诬良为盗,东西被劫,还要饶上一条性命,转不如硬着头皮冲他一冲,至少也免好些恶气。因此有点骨气的人不是万不得已,都被这些土豪的恶名吓倒,轻易无人敢于来往。可是人多趋势,当地虽有许多麻烦,真知底细而又机警、能忍恶气。晓得应付的人走这条路却是平安。除却带有贵重财物、人数较少、无人知他来历的商客而外,至多受气,决不会遇见盗贼,因此近来那几处地方比前还要繁盛。

  “内有两个与我相识的虽也是个坐享现成的人,却非那些土豪之比,本身会点武功,拥有两三百亩肥田和一片果园。照他这样小康之家,早该大鱼吃小鱼,被那些大土豪侵吞了去。因在地方上有点名望,人也正直,好些行客投到他那里,多半得到照应。内中一个姓尤的更是附近五个大寨的总教师,有他一句话,到处尊若上宾。起初本不肯做有钱人家鹰犬,也因头两年过路客人走过那里,虽不一定都有凶险,但那一寨接一寨、一村接一村的留难盘桔,受欺受气实在难耐,他如做了总教师,便可从中化解,釜底抽薪,经我力劝,方始应诺。因其名望太大,本领也实不弱,所说又极有理,这才改掉好些恶习,来往行旅无形中少去许多苦难,地方也一天比一天繁盛起来。如照以前,就你二人这样休想过去。第一见面一搜包袱,发现这两件兵器便生疑心,惹出事来。

  你二人智勇双全,经我说明虚实自然无妨,但是靠近乐乡关,有两家大土豪本身武功也就不弱,所请武师也是能手。我那好友尤大椿却不在内。这两弟兄表面虽然谦恭下士,礼贤好客,富贵人家的气息却是极重,好名心盛,气量又小,手下都是亮眼,稍被看破,不当敌人必要留住,这两件兵器也必看中,就许巧取豪夺,什么都来。我本定是在石牌停泊,为你二人方便,到了孔家湾,我命盆子送你一程,等他回来我再往石牌赶去。你们如愿再走一段水路,办完事来也赶得上,否则听便。我料年底年初许能再见,将来如有疑难之事,可往荆门山西南白鱼嘴寻我祖孙,便可赶到。照我所说行事,只要寻到尤老武师,你便可省事不少,少受许多闲气了。”

  沈、姜二人对于桑氏祖孙已是万分信服。自家这条路并未走过,大师兄齐全所开途向多半又与相同,只在中途往一个山村中绕上一转,前途仍是相同。照他所说少却许多阻碍,当然愿意,只是谨守师命,虽曾露出往荆门山的口风,并未详言底细,所去何事,所访何人,匆匆议定。老人力劝二人安睡,盆子也在一旁劝说:“我和爷爷实是习惯为常,不足为奇。虽然昨夜今日爷爷人太劳倦,我也想劝他睡上一会,无奈爷爷话说得对,前途就许有事,决不一定从此平安下去。二位哥哥一上岸还有好些难走的路,中间还隔着老远水程,不把精神养足,如何能行呢?”

  二人和桑氏祖孙原是各论各,依了老人盆子应是小辈。二人一则感他义气,年纪不大,这等胆勇聪明,难得双方一见如故,彼此都是恋恋不舍。再三对老人说,自家师长同门也是各论各,我三人年岁差不多,结交在前,最好对你老人家按师长辈分来论,和他仍是兄弟情分。老人家因这独养孙子从小便做孤儿,这点年纪跟随自己往来江湖,非但胆勇机警,能耐劳苦,更无丝毫娇惯之习,性又纯厚,因此格外钟爱,巴不得他能交几个同辈之交。暗忖,少年人一有尊卑之分便不十分亲热,好在出于自愿,对方词色这样诚恳,也就听之。

  沈、姜二人见他老少二人均在后艄,仍由盆子掌舵,老人倚窗斜卧,昨日准备的消夜为了忙于应敌不曾饮食,恰可改作早饭,在刚天明时大家吃饱。船行大江之中,风帆甚饱,只须把舵掌稳便可前进。后艄大橹业早收起,舵楼又高,前途江面上已现出三三两两的帆影,老远便可望见,决不致撞上。旁边摆着一壶新熬好的川茶,神态甚是幽闲,比起昨夜江心对敌、浪骇涛惊、紧张惊险情景迥不相同。

  天色又已大明,尘雾早消,一轮红日业已离波而上,照得东半天成了一片红霞,千里江流均在大好晴光普照之下,身上也渐暖和起来。沿途江岸村落虽多残破,但有缕缕炊烟随风飘荡,比起来路望娘湾前一带荒凉之景要好得多,不知这些半山半水、有树有房的人家村落和土城山寨之类都是大小盗贼和恶霸之类霸占盘踞。善良的农民不是为贼所胁迫做了贼党,便是流转四方,死亡逃散。

  以为这样日暖风和的大白天里,就有贼党也决不敢明目张胆成群打抢,力劝主人轮流安睡,桑氏祖孙都是微笑不答,只得罢了。二人武功根基扎得甚厚,得有高明传授,虽觉三两夜不睡决不相干,何况昨日前半夜睡得又香,后来应敌心虽紧张,并未十分用力,丝毫不觉疲倦。本意和他祖孙二人倒换,顺便学那驾舟方法,就是有什变故,临时喊起也来得及,无奈主人执意不肯。又谈了一阵便回中舱,和衣而卧,一会也就睡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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