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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第三章 箫怨歌悲

  在迷茫夜雨下,寇仲肩立无名,跨坐千里梦,于梁都东五里许处的丘岗,瞧着少帅军不同的兵种,一队一队从下方官道往彭城方向开去。陪伴左右的是焦宏进、白文原和十多名来自飞云骑的亲兵。虽在霏霏夜雨中,他仍是形象鲜明,举凡经过的少帅军成员均可看到他的亲切送行,他本身便是提高士气的元素。

  宣永是今趟大行军的统帅,昼伏夜行,不但是对少帅军严峻的训练,更关乎到少帅军的存亡。寇仲清楚晓得这是一场豪赌,任何一个环节稍出问题,他将永无翻身的机会。失去北方基地和少帅军这支精兵,以宋缺的实力,在回天乏力下唯有黯然撤返岭南。

  宋家对他的期望,少帅军将士对他的信赖,与魔门的殊死斗争,他忽然感到这些重担子全落到他双肩上,压得他的心就像夜空上的彤云般沉重。洛其飞的手下侦骑四出,对运河上下游的情况作出严密的监察,一方面让杨公卿的军队能秘密潜来,另一方面注视下游钟离敌军的动静。卜天志则负责从水道把杨军送来的重责。李子通会作出怎样的反应?事实上寇仲没有丝毫把握,一切只能委诸老天爷之手,若他老人家要亡寇仲,寇仲只好认命。

  ***

  徐子陵想不到石青璇会有这么一句亲昵的话儿,登时整个人畅快起来,有逍遥云端的飘然感觉,仍不忘施礼道:“石小姐你好,这位是……”石青璇美目溜到侯希白处,回复淡漠的神情,香肩微耸道:“谁人不识侯公子呢?”

  侯希白洒然道:“侯希白拜见青璇小姐,我到谷外等候如何?有甚么事你们可随时召小弟进来。”石青璇秀眉轻皱,淡淡道:“为甚么要避往谷外去?侯公子既是徐子陵的朋友,青璇当然竭诚招待,请两位进来喝口热茶,好吗?”说罢飘然越过小溪,领先进入石屋内去。

  徐子陵和侯希白想不到石青璇这么易与近人,均喜出望外,忙随在她身后入屋。石屋内是个布置清雅的小厅堂,石青璇燃起一角油灯,两人在一边坐下,这天姿国色,以箫艺名传天下的石才女神态悠闲的在一旁烹茶,心中都有种难以形容的温馨滋味。

  石青璇的态度亲切中保持距离,热情中隐含冷漠,但已足令他们受宠若惊。她不说话,两人更不敢说话,怕破坏小屋的宁和。接过石青璇奉上的香茗,徐子陵忍不住道:“刚才……”

  石青璇柔声道:“不要说刚才的事,人家不想知道。子陵还未答青璇的问题,为何今天才来?”徐子陵哑口无言,道:“这个,嘿!这个……”

  石青璇把热茶送到侯希白手上,到两人对面坐下,“噗嗤”笑道:“无词以对吗?青璇不是怪责你,你不是爱云游四海吗?凑巧没云游到这偏僻的地方来,对吧?”侯希白见徐子陵窘得俊脸通红,帮腔道:“在下最清楚子陵的情况,他空有云游天下之志,可惜苍天直至今日仍不肯予他机会。”

  石青璇淡淡笑道:“都是青璇不好,爱看子陵受窘的趣样儿。唉!青璇仍未有机会谢子陵援手之德,为岳伯伯完成未竟的心愿。”徐子陵知是谢他除去“天君”席应的事。想谦说只是举手之劳,又怕过于自夸,因能击杀席应颇带点侥幸成份,胜来不易。忙答道:“全赖岳老在天之灵保佑。”接着解囊取出天竹箫,说出来龙去脉,双手递予石青璇,退回原座。

  石青璇接过天竹箫,欣然道:“尚大姐太识青璇的心哩!青璇怎当得起她的爱宠。”徐子陵再次感受到与石青璇相处的酣畅写意,不过她虽从不掩饰对自己的好感,可是在两人间总像有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侯希白充满期待的试探道:“青璇小姐不试试这管箫的音色吗?”石青璇笑嗔的白他一眼,娇笑的道:“贪心!”说罢把天竹箫提起送到香唇旁,轻轻吹出一个清越的音符。

  箫音像起自两人深心处,又像来自远不可触的九天之外。侯希白动容道:“难怪秀芳大家不惜千里之外,令子陵送来此箫,只有青璇配得上此管箫。”石青璇花容转黯,美目蒙上凄迷之色,神色的变化是如此突然,看得两人心神剧颤,想到她定是感怀自身无奈的遭遇,难以自持!

  在石青璇毫不费力的嘬唇轻吹下,天竹箫响起连串喑哑低沉的音符,音气故意的漏泄,发出磨损颤栗的音色,内中积蓄着某种奇诡的异力,令人感受到她芳心内抑压的沉重伤痛!不禁想到她可能正在心灵内无人能窥探到的秘处默淌着滴滴情泪!箫音回转,不住往下消沉,带出一个像噩梦般无法醒转过来沉沦黑暗的天地,领人进入泪尽神伤的失落深渊。

  箫音忽又若断若续,她似是用尽全身力气,再无法控制箫音,天竹箫彷似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把仅余的生命化作垂死前挣扎的悲歌。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徐子陵忘记了自己,感到整个灵魂随箫音颤栗。

  “犯羽含商移调态,留情度意抛管弦。”究竟何事惹得她真情流露?借箫音尽诉芳心内的委曲和悲伤?可是她神色仍保持平静,只一对秀眸睁射出“一声肠一断,能有几多肠”的悲哀!那种冷漠与悲情的对比,分外使人震撼。

  侯希白不知是感怀自身,还是勾起对石青璇令人肠断的身世,早泪流满脸,于箫音欲绝处,忽然掌拍椅子扶手和唱道:“蜀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花都城上客先醉,若竹岭头人未归,响音转碧云驻影,曲终清漏月沉晖,山行水宿不知远,犹梦玉钗金缕衣。”

  石青璇箫音一转,似从无法解脱的沉溺解放出来,变得缠绵绯侧,闻音断肠。又彷如阴山雁鸣,巫峡猿啼,配合侯希白苍凉悲越的歌声余韵冲霄而起,填满屋内外的空间。侯希白歌声一转,从嘶哑低沉,变得温柔情深,续唱道:“遥夜一美人,罗衣沾秋霜。含情弄竹箫,弹作陌上桑。箫音何激烈,风卷达残云。行人皆掷烛,栖鸟起回翔。但写卿意苦,莫辞此曲伤。愿逢同心者,飞作紫鸳鸯。”

  徐子陵给箫音歌声能追魂摄魄的力量把他对自身的控制完全冲溃,际此月夜清幽的时刻,潜藏的哀思愁绪像山洪般被引发,千万种既无奈又不可逆转的悲伤狂涌心头,情泪夺眶而出。侯希白唱到最后咽不成声,只余箫音在虚空中踽踽独行,即使最冥顽不灵的人亦会被箫音感化,何况是徐子陵和侯希白这两个多情种子。

  箫音再转,透出飘逸自在的韵味,比对刚才,就像浸溺终生者忽然大彻大悟,看破世情,晋入宁柔纯净的境界。石青璇清美的玉容辉映着神圣的彩泽,双眸深沉平静,本来笼罩不去的愁云惨雾云散烟消,不余半点痕迹,美丽的音符像一抹抹不刺眼的阳光,无限温柔地轻抚平定两人心灵的折皱。

  “纤纤软玉捧暖箫,深思春风吹不去。檀唇呼吸宫商改,怨情渐逐清新举。”箫音逐渐远去,徐子陵蓦然惊醒,刚好捕捉到石青璇消失在门外动人的背影。

  ***

  雨丝从天上漫无休止的洒下来,装载辎重的骡车队驶过,车轮摩擦泥泞发出的嘶哑声,此起彼继。寇仲的心神飞越,想到正在洛阳外围进行的战争。若有对错,他直到此刻仍不晓得自己立志争霸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以往他只须为自己负责,承担所有责任,现在则不能弹此调儿,凡事必须为所有追随自己的人着想。

  他首次感到生命再不属于他个人所有,因为任何一个错误,包括眼前大规模的行军,牺牲的决不只是他一个人。成为少帅军最高领袖,再不能像以前般妄逞英雄,他甚至要把一向最着重与徐子陵的兄弟之情也放在次要的地位,凡事都以少帅军的荣辱利害为主,这想法令他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幸好现在徐子陵与他目标一致,否则真不知如何是好。

  很多以往从没动过的意念出现在他的思域内,在此之前无论他处身如何恶劣的环境,打不赢便跑。可是现在他已和少帅军合为一体,存亡与共,再没有凭个人本领来去自如的潇洒轻松。胜负之间不但没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且只一线之隔,若少帅军全军覆没,他亦耻于独活。

  宋玉致对他的指责是对的,他自决定出争天下,以统一中原为己志后,再容不下其他东西,更没资格去容纳生命中其他美好的事物,从没有比这一刻,他能更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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