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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日色渐高,天光大亮,山岩下突然响起一连串铃声,由轻而响,由远而近,来势之速,无与伦比。

  黄衫人突地双目一张,喜道:“来了!”

  话声方落,已有一只健羽白鸽,飞上山巅,在他两人头上盘旋一转,双翼一束,嗖地飞了下来,落在黄衫人掌中。

  黄衫人目光闪动,解下了白鸽足上的信管,抽出一张纸笺,只见这张纸又脏又皱,彷佛自垃圾堆中拾出来的,但这黄衫人却看得甚为慎重,展开一看,纸上只简简单单写着两个大字:

  “就来!”

  字迹拙劣,有如幼童,黄衫人转目一望,目光中竟突地露出喜色,彷佛已得到了他久已期望之物。

  展梦白暗中大奇,忍不住脱口问道:“阁下可是在等人么?”

  黄衫人一展纸笺,道:“我等的便是这个。”

  展梦白大奇道:“这是什么?”

  黄衫人道:“这是什么,你不久便会知道。”手掌轻抚着白鸽的羽毛,又自出起神来了。

  展梦白虽然满心好奇,但他生性不愿麻烦别人,黄衫人不说了,他也不问了,过了许久许久,日已当中,他肚中突觉得饥饿难忍,精神也萎靡不堪,转目望去,那黄衫人仍然盘膝端坐,动也不动,神情竟也丝毫未变,生像是再坐个十天八天,也绝无问题。

  展梦白只得咬一咬牙,拼命忍住,到了日色偏西,展梦白已饿得头晕眼花,但那黄衫人不动,他也不动。

  突听黄衫人缓缓道:“你是否有事求我?”

  展梦白呆了一呆,心中微觉气愤,大声道:“在下生平从未求人,何况我与你素不相识,怎会求你?”

  黄衫人道:“你既无事求我,为何饿得头晕眼花,还要在此苦苦陪伴着我,既不说话,也不去寻找食物,我在此若坐上十天八天,你岂非便要活生生饿死在这里,那时你却休得怪我。”

  展梦白怒道:“饿死也是我心甘情愿,绝不怪你,你大可放心好了。”转过头去,越发不肯动了。

  黄衫人冷冷道:“少年人好大的火气,好硬的脾气,莫非是在那里受了别人的气么?”

  展梦白道:“我受气已成习惯,也不劳阁下动问。”

  黄衫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在此等人打架,拳脚齐飞下,难免误伤了你。那时你也不要怨我。”

  展梦白大怒道:“这山巅之地,既非私人所有,我自坐在这里,是活是死,谁也不要管我。”

  他越是发怒,这黄衫人眼色却越是温和,微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展梦白道:“你叫什么名字,学了多久武功?”

  黄衫人哈哈一笑,道:“问得好……”

  话犹未了,突听山下传来怒之声,道:“老怪物,是你在笑么?”话声一闪而逝,山头风声一响——

  展梦白回首望处,只见身后已多了个满头乱发,赤足芒鞋,身上却穿着一件长才及膝,又脏又破的蓝色道袍的高大老人,指着黄衫人大骂道:“我只当你闷气难解,是以不远千里跑来陪你打架,那知你却在山头上和一个不三不四的少年人又说又笑,你当我吃饱饭没事做了么?”

  黄衫人微微一笑,也不动怒,展梦白却已大怒而起,厉声道:“你说谁是不三不四的少年人?”

  蓝袍老人呆了一呆,彷佛觉得甚是诧异,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认不认得我是什么人?”

  展梦白怒道:“无论你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不管,但你若侮骂于我,我便要问个清楚。”

  蓝袍老人歪了歪头,道:“问清楚了便怎样?”

  展梦白怒道:“问清楚了便要和你拼上一拼。”

  蓝袍老人道:“打不过呢?”

  展梦白大声道:“打不过也要打的。”

  黄衫人坐在地上,悠然笑道:“妙极妙极……”

  蓝袍老人眼睛一瞪,道:“妙什么?”目光转向展梦白,瞪起眼睛望了半天,瞬也不瞬。

  展梦白也瞪着眼睛望他,目光也不瞬一瞬。

  两人对瞪了半晌,蓝袍老人突然失声一笑,道:“妙极妙极……”

  黄衫人悠悠道:“妙什么?”

  蓝袍老人笑道:“老夫未曾看到火气这般大的少年人,已有数十年了,想不到今日遇着一个,火气竟比老夫还大,好好,小朋友,方才那句话,算我说错了,此刻我将它收回好么?”

  展梦白怔了一怔,满腔火气全都消了下去,别人对他侮骂,他宁死也要拼了,别人好言好语,他心里反倒觉得有些讪讪地不好意思,讷讷道:“其实你这般年纪,骂我两句,也算不得什么。”

  蓝袍老人哈哈笑道:“小朋友,你真有些意思,但这个老怪物却不是好人,自从四十年前他和我打了一架,从此便找定了我,只要心里一气一闷,便定要找我打上一架出气,数十年来,老夫也手痒得很,找不到别人过瘾,是以他要打架,老夫也乐得奉陪,只可惜……”

  展梦白听得出神,脱口道:“可惜什么?”

  蓝袍老人道:“只可惜此人不大容易生气,隔上个七年八年,才会找我一次,老夫实在等得有些不耐,有时拿别人试试手脚,那些人却又偏偏都是草包,禁不得打的,实在气人得很……”

  展梦白忍不住又插口道:“你不会找他么?”

  蓝袍老人道:“我连他姓什么?叫什么?到底住在那里都不知道,那里去找他去。”

  展梦白奇道:“武林中难道没有人认得他么?”

  蓝袍老人道:“你看他死眉死眼,难道还未看出他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有时我真想扒下看看,却又制他不住。”

  展梦白道:“只可他找你,不可你找他,这实在有些不太公平。”他忽觉与这老人性情甚是相投,不禁便又为他不平起来。

  蓝袍老人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极不公平。”

  黄衫人微微一笑,道:“少年人,你听我说,并非我不公平。而是他自愿如此,他苦苦塞个鸽子给我,叫我气闷难解之时,便放回鸽子,寻他打上一架,还怕鸽子死了,每隔一年,又请我放回一次,带个新鸽过来,若非他身子太大,不能骑上鸽背,他早就骑着鸽子找来了。”

  展梦白见到这悲伤的老人,此刻已笑语起来,心里不觉甚是高兴,笑道:“两位此刻既然全都消了气了,这场架不打也罢。”

  蓝袍老人突地大喝道:“不行不行,这次我等了十年,早已心急如火,此刻不远千里而来,不打怎么行?小朋友,你先坐坐,看我打上一架。”双手一分,撕下两截袖子,衣袖纷飞间,他已转身一拳,向那黄衫人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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