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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萧飞雨颤声道:“除非你一生一世都不要放开我,否则我再也不会饶了你……再也不会饶了你!”

  萧曼风轻轻摇了摇头,幽幽长叹道:“好妹子,我是为了你好,知道么?你若是带他这样的男子回去……”

  萧飞雨大声道:“他有什么不好,最少要比你那老公花飞好上千倍万倍,你为什么要把他气走?”

  萧曼风轻叹道:“无论多好的男子,你也不能把他带回帝王谷去了。”

  萧飞雨大喝道:“为什么?”

  萧曼风缓缓道:“只因爹爹已替你结下亲事了。”

  萧飞雨身子一震,呆呆地愣了半晌,突然放声大喊道:“我不要他替我结亲,我死了也不要……”

  话犹未了,泪流满面。

  萧曼风长长叹息一声,道:“你知道爹爹他老人家最近的心情多坏,他老人家从现在起已要闭关一年,所以我才出来,你如果是个孝顺的女儿,就该听话,何况儿女的亲事,本该是由父母做主的。”

  萧飞雨咬住嘴唇,拼命不让眼泪再流下来,缓缓道:“那……那……男人是……是谁?”

  萧曼风笑道:“妹子,你放心好了,那男子又年青、又聪明、英俊,绝对不会辱了你。”

  萧飞雨恨声道:“他到底是谁?”暗中含恨忖道:“你说出他的名字,我就将他寻来杀死。”

  萧曼风悠然笑道:“告诉你,他就是你平日最最喜欢的萧三阿姨的亲生儿子,这次到谷中去……”

  萧飞雨轻呼一声,道:“三阿姨的儿子?你……你……你知不知道三阿姨的儿子是谁?”

  萧曼风道:“我怎会不知,我还见过他哩!”

  萧飞雨冷笑道:“你见过他,哼哼……”突地放声狂笑道:“告诉你,展梦白才是三阿姨的儿子,那人是假冒的。”

  萧曼风呆了一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

  荒山夜色,其浓如墨。

  满腔愤怒,满腹酸楚的展梦白,狂奔在这凄清的夜色中,直恨不得远离人间,再也不要踏入尘世一步。

  萧曼风最后那讥嘲戏弄的笑声,此刻彷佛还留在他耳边,他受了许多次冤屈之后,想不到今日还要被人侮辱轻视。

  奔行到山巅,天地间更是一片寂寞。

  长草深树,萧萧索索,他忽然想起了宫伶伶,但心念转处,又不禁暗忖道:“我孤苦一人,受尽白眼,前途如何,连自己都难以预料,怎么还能保护伶伶,让伶伶跟着她们,总要好得多了!”

  一念至此,他心绪更是怆然,此地若有酒饮,他便要痛醉一场,此地若有朋友,他也要放怀倾诉。

  但此刻天地茫茫,那里有酒?谁是他的朋友,有的只是寂寞。他方待盘膝坐下,与天地星辰共享寂寞,突然山势更高之处,飘飘传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声中,充满悲痛凄凉之意,正与他此刻的心境相同。他茫然四顾一眼,茫然向叹息传来之处走去。

  人在寂寞痛苦之中,遇着同病相怜之人,便有如磁铁相吸,展梦白抬头望处,只见一块山岩,凌空悬起。

  山高之处,星辰更明,满天星辰下,凌空的山岩边,果然盘膝端坐着一条人影,面向苍冥。

  展梦白登上山岩,只见山风强劲,吹得这人影须发飞扬,身子也彷佛摇摇欲坠,展梦白轻咳一声,道:“山高风劲,夜露石滑,朋友你独坐在这危岩边缘,难道不怕被风吹下?”

  那人影头也不回,冷冷道:“走开!”

  展梦白呆了一呆,远远顿住脚步,山风来去,云雾渐起,展梦白只觉一身飘飘荡荡,彷佛卧在云里。

  他见到这人影如此孤单凄凉,心里不禁生出怜悯同情之心,想到自己孤单凄凉时的滋味,他更不忍遽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这人影又自悲怆地长叹一声。展梦白忍不住道:“朋友你不住长叹,莫非心里有什么悲痛之事?”

  那人影仍不回头,也不说话,展梦白缓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便试探地轻咳一声,直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仍未出口叫他走开,他便缓缓坐了下来,道:“独自伤心,最是愁人,朋友你何苦……”

  那人影缓缓转过目光,冷冷瞧了他一眼,冷冷截口道:“你年纪轻轻,居然也懂得伤心滋味?”

  展梦白暗叹一声,苦笑道:“人之伤心与否,岂有年龄之分……”抬头望去,只见这人影面目灰白,死眉死眼,彷佛毫无生趣,心头不觉一凛,目光立刻垂落到这人身上穿着的一袭淡黄衣衫上。

  黄衫人转回目光,望着面前无尽的云雾夜色,缓缓道:“你自有伤心之事,自顾尚且不暇,为何还要再管别人的伤心之事?”

  展梦白怔了一怔,长叹道:“我也不知为了什么,只要见到别人伤心,便忘了自己的伤心,情不自禁而已。”

  黄衫人默然半晌,喃喃道:“情不自禁……情不自禁……人们自寻烦恼,只怕都只因这‘情不自禁’四字而已。”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彼此心中,俱是心事重重。

  ***

  又不知过了多久,突见一线阳光,破云而出,俯眼下望,长江如带,闪闪发着金光。

  黄衫人缓缓抬起眼帘,缓缓悲歌起来,歌道:

  “江南好,风物旧曾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歌声悲哀沉痛,最后五字,更是低回百转,荡人心腑。

  展梦白听得如痴如醉,呆呆地出神半晌,只听黄衫人轻轻叹道:“一别江南十年。江南风物依旧,只是面目却已全非了……”低低垂下了头,那一双灰黯的眼睛里,却已泛起晶莹的泪光。

  他瞑目垂眉,久久不语,展梦白也不愿惊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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