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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天光终于大亮,展梦白抱起宫伶伶,走下山坡,到了大路,路上行人见了他们,俱都走得远远的,展梦白也不在意,自管昂首而行,别人轻贱于他,他更没有将别人放在眼里。

  到了无锡,展梦白寻了个最小最破的客栈住下,在街上买了些金创之药,为宫伶伶敷在伤口上。

  他虽然衣衫褴褛,但离家时却带了不少金珠,是以旅囊倒也并不羞涩,所选的金创之药,俱是上上之品,宫伶伶伤势果然渐有起色。

  这女孩一生下世便丧了父母,她爷爷又是生性耿直。从不妄取一文,是以甚是落魄,别人还在牵着爹娘衣角索食要糖的时候,她便跟着那落魄的老人流浪江湖,她五岁时老人眼睛瞎了,她日子更是艰苦。

  她大好的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度过。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太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冀求幸福,她出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展梦白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天就会来的。

  宫伶伶又问了句:“我爷爷有没有怪我?”展梦白含笑摇头,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她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彷佛只要她爷爷没有怪她,她便已心满意足,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展梦白见她如此,心里既是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体贴,决定在她伤势未愈前,绝不动身。

  她身受展梦白的爱护,也没有出口称谢,只有在她那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却不时无言地流露出一些感激的情意,每日清晨只问一句:“我爷爷回来了么?”这一日里便再不出声。

  这么过了两天,展梦白无所事事,终日藉酒浇愁,店中人本怕他无钱付店,只等到展梦白拿出大把银子,才暗暗放心,展梦白冷眼旁观,心里不禁冷笑,炎凉的世情,他早已看得多了。

  那知那些金创药虽然昂贵,却无灵效,两日后宫伶伶的伤势突又转剧,全身烧得火热,她虽然咬紧牙关,不肯呻吟一声,但却掩不住目光中的痛楚之色,展梦白见了,又急又痛,想到她在大殿中咬住嘴唇,不发一声的模样,又不禁黯然神伤。

  他立刻自店伙口中,问出了无锡城里一个最负盛名的伤科大夫,乘夜而去,那大夫已将睡了,见了展梦白这等衣衫,在客厅一转,问了两声,淡淡说了声:“夜深无暇,你另请高明吧!”话未说完,站起送客。

  展梦白大怒道:“人命关天,你去是不去?”砰地一掌,将身侧的茶几震得片碎,那大夫见了,那里再敢不去,腹中连声暗骂。坐上大车,到了客栈一看,更是大叹倒霉,捏着鼻子进去,一看宫伶伶的伤势,眉头皱得更紧,道:“这剑伤再偏三分,便入心脉……”

  展梦白大喜道:“既未伤及心脉,必是无妨的了。”

  那大夫满腹冤气,冷冷道:“伤着心脉,反可少受些罪。”

  展梦白惊道:“如此说来,她……她……”

  那大夫拱手道:“学生实在无能为力,恕罪恕罪。”

  展梦白见了他的神情,想到那秦瘦翁的样子,心中又悲又怒,那大夫话也不敢多说,提着药箱,狼狈走了。展梦白一面安慰宫伶伶,一面又去请了几个大夫,也是连药方未开就拱手走了。展梦白望着病榻上的宫伶伶,口中连说无妨,但目中却已不禁流下泪来。

  宫伶伶突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凄然一笑,道:“叔叔,你不要难受,我本就自知命苦,是活不长的。”

  小小年纪的人,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展梦白心里宛如刀割,那轻轻一声叔叔,更令他心里感动,伸手一抹泪痕,强笑地道:“谁说你命苦,谁说你活不长的,像你这么乖的孩子,老天一定会保佑你。”

  宫伶伶摇头道:“叔叔,你不要安慰,我心里真的一点也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爷爷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话声未了,她突然转过头来,展梦白见她肩头不住抽动,知道她不愿自己看到她在流泪,她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却时时刻刻不愿别人伤心,展梦白热血上涌,大声道:“伶伶,你不会死的,叔叔若是不能将你救活,叔叔我也不要活了。”大步奔了出去。

  ***

  夜色深沉,展梦白犹在街头踯躅,他纵是天大英雄,纵有天大勇气,但此刻却不敢去看那小小女孩忍泪的眼睛,只因他实在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挽救这可爱的女孩的性命,死神的魔掌,当真是冷酷无情。

  风来风去,星升星落,天边又自露出曙色,街上渐渐有了行人,见到展梦白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只当他是个疯子,更加不敢走近。

  突听一声呼喊,一行镖车队伍,自街头浩荡而来,镖车上斜插着一面锦旗,锦旗上绣着的是一只火红的狮子,两个镖头,身穿华服,跨着大马,指点谈笑而来,顾盼之间,洋洋自得。

  展梦白心头一片死亡阴影,这些天他经历死亡已太多了,眼前茫茫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那两个镖头见到个褴褛汉子挡住他们的去路,浓眉齐地一轩,左面一人呼哨一声,右面一人叱道:“闪开!”方待一鞭挥下,那知这褴褛的汉子,已霍然转过身来,抬头望了他两人一眼。

  左面一人呆了一呆,只觉这一双眼睛,其利如剑,定必在那里见过,喃喃道:“朋友好生面善,不知……”

  展梦白面色一变,道:“你看错了!”大步避入檐下,他心情如此萧索落寞,实在不愿见到故人。

  那两个镖头策马走了几步,左面一人,犹在垂首思索,右面一人含笑道:“西门兄,那汉子那般落魄,你怎会认得,想必是看错了?”

  左面一人摇头道:“人如有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神,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只恨我明明知道必定曾经见过此人,一时又偏偏想不起来。”此人面色赤红,身材魁伟,神情十分威猛,但衣着却极为华丽,有如走马章台的纨袴公子。

  展梦白望着他两人的背影,只听镖车队伍之后,一高一矮两个趟子手,已在呼喊起镖号。

  矮的一人声音雄浑,缓缓呼道:“威……震……八……方。”

  高的一人声音尖锐,急地呼道:“南狮西门,北狮东方,武林双狮,威震八方……”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闭口,声音一高一沉,一急一缓,配合得甚是佳妙,宛如一弦、一管两件同时吹奏的乐器一样。

  展梦白暗叹一声,在嘹亮的呼声中,悄悄避入了客栈,在房门外徘徊半晌,终于推门而入。

  晨光熹微,穿窗而入的朝阳,照得房中满是尘埃,展梦白轻轻道:“伶伶,你好了些……”

  目光转处,语声突顿,床上被褥零乱,床边窗子大开,那宫伶伶竟已踪影不见,展梦白心头大震,只见桌上粗瓷茶碗下,压着一张粗糙的纸笺,上面零乱地写着两行幼稚的笔迹,赫然竟是:“叔叔:麻烦了你许多天,现在我要去找爷爷了,我知道大概已永远找不着他老人家了,但我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去死,无论天上地下,我总有一日会找到他老人家的,叔叔,你说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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