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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宫锦弼摇头道:“我已行将就木,受你大恩,怎能不报?你看来也是学武之人,我只有将剑法传你,聊为酬报。”

  这本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之事,那知展梦白却正色道:“老丈这是什么话,展梦白虽不才,却不是施恩望报之人,老丈如此做法,岂非将展梦白看成了畜生,展梦白万万不能接受。”

  宫锦弼怔了一怔,道:“你可知道方才只要稍迟半刻,你也没有命了。”

  展梦白道:“方才在下早已将生死之事忘却。”

  宫锦弼道:“那么你为何要拼死来救我祖孙两人的性命?”言下之意,自是有些奇怪。

  展梦白道:“救人性命,难道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要知两人说话,只要其中有一人耳力不佳,语声必定特大。

  展梦白生怕宫锦弼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宫锦弼自己耳力不佳,说话也是大声呼喊,两人虽是款款而谈,但听起来却似互相叱骂一般。

  宫锦弼默然半晌,长叹道:“老夫一生阅人多矣,你这样的少年,却从未曾见过,你越是执意不肯,老丈越是要把剑法传授于你,我一生绝技,有了你这样的传人,也可放得下心了。”

  展梦白道:“但望老丈不要强人所难,在下若是受了,岂非等于是个有心施恩,乘人于难的畜生了。”

  别人要传他武林绝技,他却勃然大怒起来,宫锦弼一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求他传授剑法,实未想到世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自己,见到展梦白这样的性格脾气,心里更是欢喜,自怀中摸出一本绢册,道:“我又聋又瞎,已离死不远,我虽早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不下心。”

  他语声微顿,长叹道:“一是我孙女年龄尚幼,二是我绝技未有传人。如今我将两件事都交托你,这绢册之上,便是我一生武功的精华,你拿去吧!”语言之间,彷佛立时就要死了,要知一个纵横武林的英雄,一时变成又聋又瞎,再也不能与人争胜,其心境自是可想而知。

  展梦白慨然道:“老丈托孤于我,在下自是义不容辞,但这本剑法秘笈,在下却不能接受,只能代为保存……”

  语声未了,山坡下突地如飞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宫锦弼胸前刺入,左手一把夺去了那本绢册,夜色中只见他锦衣垂髫,赫然竟是“粉侯”花飞门下那八个童子中仅存逃走的一个。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实已被骇破苦胆,逃到这山坡上,竟滚了下去,下面荒草如林,他在里面,倒也十分隐秘安全,便索性不爬起来,躺在草里歇息,只听山坡上脚步奔腾,到后来渐无声音,他惊累交集之下,不觉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展梦白与宫锦弼两人互相呼喊,他才惊醒,将展、宫两人的对话,全都听在耳里,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花玉呀花玉,你逃了出来,便不能回去,已是无家可归的人,你若想日后扬名江湖,这便是你的机会来了,宫老儿已是又聋又瞎,那厮也不值畏惧,你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心中虽还有些胆颤,但一咬牙根,便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刺入心,宫锦弼声都未出,便已绝气。

  展梦白大喝一声,翻身跃起,花玉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那知长剑已嵌人宫锦弼的胸骨之中,竟拔不出来。

  花玉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下山坡,如飞逃去,展梦白扑了过去,但满身灼伤,肩骨几碎,气力又早已消竭,一扑之下,竟跌在地上,眼看着凶手如飞逃走,却无法追赶,怒极之下,竟也晕绝过去。

  黎明虽近,但此刻夜仍很深,山风过处,吹得宫锦弼的苍苍须发,和那剑上的丝穗一齐不住飘舞。

  这称雄一世的武林剑雄,剑下不知伤了多少陌生人命,谁知到头来竟也死在一个陌生人手中,他将“粉侯”花飞门下的八个童子杀了七个,却不想自己竟会被仅剩下的一个童子一剑杀死。

  ***

  晨星寥落。

  大地上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氤氲在黯淡的山林间,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的短笛声,悠悠飘散在凄迷的雾里。

  展梦白以那童子拔之未起的长剑,寻了处山阴隐僻之地,掘了个浅坑,葬下了一代剑雄宫锦弼的尸身。

  世事是多么奇妙,有谁想得到这在武林中没没无闻的少年,不到一个月里,竟亲眼见到武林“七大名人”中的两人死在自己面前,而且还亲手埋葬了他们的尸身,而他自己,在这一个月里,虽然历尽了艰难困苦,痛苦屈辱,却终于还是坚强地生存了下来。

  然而他此刻,心中却是悲愤交集,他只恨自己的武功太弱,既不能保护那又聋又瞎的老人,又不能为这老人捉住凶手仇人,他虽然有数次获得绝世武功的机会,但是他却藏起了布旗与秘笈,叱退了“离弦箭”杜云天,又将“千锋之剑”的无上剑法拒之于千里之外。

  他这样做法是否愚蠢,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他只知道惟有如此做法,才能使自己心里获得平静,上无怍于天,下无愧于人,他既不后悔,更无遗憾,只是有一些淡淡的惆怅与萧索。

  难道这就是英雄的人生?

  在浅浅的坟头旁,他合上眼帘,冀求能得到片刻的安息,在他身旁,有一柄无鞘的长剑,和一管青竹的箫。

  长剑闪闪生光,他留下它是为了要宫伶伶记得今日的仇恨。

  竹箫却是陈旧而平凡的,淡青的颜色,已有些枯黄,他留下它却是为了要让自己永远记得今日的事,这竹箫不知被宫锦弼摸了多少遍,上面不知有多少这老人的爱和手泽,他不忍抛去,他留下它,也是为了要存下一分对这英雄一世,但却凄凉而死的老人的怀念。

  在旁边一堆浅草上,静卧着的是伶仃孤苦的宫伶伶,她内伤虽已愈,外伤却仍剧,展梦白点了她的睡穴,让她在甜甜的沉睡中度过这一段悲哀的时光,他不愿她看到那老人惨死的尸身和凄凉的坟墓。

  但是,一个满身火伤,满心创痛的褴褛少年,和一个伤重垂危,伶仃无依的垂髫弱女,又能走向何处?前途茫茫,惟有一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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