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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匹马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前,四匹在后,遇着转角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在月色下闪闪发光,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也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展梦白等坐在马车里,有如端坐在房中一般安稳,片刻间马车便已出城,道旁杨柳,看来宛如被狂风吹倒,一根根倒在他身旁。

  奔驰半晌,前面隐见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方巨木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坳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是颓败,彷佛是荒废已久。

  寺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一点人声,方巨木引吭高呼道:“宫老先生到!”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众人自灯林中穿过,只见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一直铺到大殿的石阶上,石阶上却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那垂髫的女孩伶伶小手紧紧握着她爷爷的衣角,神色极是紧张,展梦白虽然出身世家,却也未见过这样的排场,却见宫锦弼昂然而入,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那里?”

  灯火中只见那石阶上的锦衣少年,长身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临风玉树,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道:“宫老先生请!”宫锦弼大步而上,方巨木、方辛父子却已拜倒下去。

  方辛垂首道:“方辛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展梦白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但见了这少年如此风姿,暗中又不禁起了相惜之心。

  锦衣少年颔首道:“好!你也来了!”目光一扫卓立旁边的展梦白,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方辛惶然道:“此人姓展名梦白,乃是三夫人的……”

  方巨木接口道:“乃是三夫人的少爷!”

  锦衣少年面色微微一变,凝注展梦白几眼,见到他衣衫不整,神情委顿,傲然一笑,道:“请进!三夫人好么?”转首入殿,再也不望展梦白一眼,展梦白剑眉轩处,怒火上涌,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此形状也难怪别人看不起,不禁暗叹一声,缓缓走入了大殿。

  ***

  这大殿中的佛像早已拆去,四壁宫灯高悬,壁上裱贴着一层宫纸,被灯光一映,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堆着数十个兽皮锦墩,檀木矮几,宫锦弼早已坐到当中,伶伶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锦衣少年也不招呼展梦白等人,自管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剎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的二八姣童,奔入了厅来,在矮几上呈上酒筵,酒肴丰美,备极丰润,器皿更是绝佳,晶盘玉杯光照几榻,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宫老先生见谅。”

  宫锦弼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它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玉面变得铁青。宫锦弼道:“老夫来了这许久了,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宫锦弼道:“在那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宫锦弼大怒道:“你是什么人?也配请老夫来这里?”

  锦衣少年道:“在下花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宫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宫锦弼面色稍霁,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展梦白暗忖道:“那萧相公究竟是何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这宫锦弼言语锋锐,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宫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宫老前辈的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他面前的酒菜,满面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宫锦弼一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展梦白暗叹道:“这宫锦弼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不想此刻却如此潦倒,想必此人定有一身傲骨,满腔侠心,才会一穷如此。”

  突听花飞朗笑一声,道:“展朋友怎不吃上一些,大家俱是自己人,吃一些没有关系。”

  展梦白心头大怒,冷笑道:“自是没有关系!”举起筷子,大吃起来,其实他方才早已吃饭,只是不忿花飞的言语神情,生像是他心存畏怯,不敢动筷子,是以他虽早已吃不下了,却仍然手不停筷子,吃之不已。

  伶伶见他如此吃相,垂首一笑,也放心地大吃起来,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中只听一片咀嚼之声,神佛若是有灵,真要气得疯了。那些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地请来这些饿鬼?”

  宫锦弼祖孙两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吃得干干净净,痛饮了十七壶多年陈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到这里,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走了。”

  花飞哈哈笑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敬老丈一杯!”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宫锦弼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宫锦弼仰天笑道:“再满千杯,又有何妨?”举手拿起了酒杯。

  展梦白只道他两人要在倒酒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风声,宫锦弼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花飞双眉一轩,突地将酒壶移开一尺,宫锦弼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

  花飞又突地手腕一提,宫锦弼酒杯立刻随之一举,花飞手掌移动,酒壶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他手法快如闪电,但宫锦弼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宫锦弼突地厉叱一声,道:“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手臂笔直,动也不动地停了,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越来越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宫靴的鞋底,竟变得越来越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展梦白暗忖道:“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深厚。”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花飞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地一响,酒壶摔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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