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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朝日初生,位当黄河、洛水交汇的大荔镇从昏睡中苏醒过来,新阳照在这古老市集的街道上,两旁并排矗立着数十家店铺客栈,在镇南近河的道旁,有一家规模并不算大而生意不恶的“高良酒楼”,这时天色虽早,但酒楼上业已高朋满座了。

  座客大半是精悍魁梧的江湖中人,吆喝暄笑声音弥漫酒楼,在靠窗角落一桌上,正坐有老小不一的三人。

  其中一名身着红衣的老者一直坐在一张轮椅上,瞌目养神,于举座声喧哗闹,快意进食中显得相当突出,是以时而引起好奇酒客目光的投注,红衣老者始终未曾加予理睬。

  老少三人不用说便是残肢红衣人、天风及少年赵子原。残肢红衣人缓缓张开眼睛,道:“天风,咱们离开太昭堡有几天了?”

  那中年仆人天风道:“两天。”

  残肢人“唔”了一声,道:“还有三日半的脚程,便能回到老家,咱们必须尽快赶路。”

  天风道:“行前二主人不是曾说过,欲差遣马车到大荔镇接老爷么?怎地目下还未见到来?”

  残肢人想了想,道:“也许马车须待明日才能抵达此镇,那么咱们便得在这里耽搁一些时候了。”

  这会子,堂倌将酒菜送了上来,残肢人手足俱缺,是以须由他人喂食,天风忙着为他夹菜举杯,残肢人道:“天风你尽管自己吃喝,这桩工作尔后便由子原来做。”赵子原只若未闻,天风瞪眼道:“小子你听见了没有?”

  自从离开太昭堡,一路上赵子原受尽残肢人主仆俩的肆意折磨,他数番忍受不住欲一走了之,但因自己被迫服下马兰之毒,性命为其掌握,只有屈予隐忍,他默默对自己说道:“眼下我除了跟从他们去到水泊绿屋再见机行事外,别无他法可想,大丈夫能忍一时之辱,他要我怎么做,我样样都顺从便了。”

  当下遂装出恭顺模样,拿起酒杯递至残肢人面前,道:“你老请喝酒。”

  残肢人一张嘴,整杯酒都被他以内力吸了进去,突闻“澎”一声,赵子原手中的杯就蓦然破裂开来,碎片划破肌肤,淌下滴滴鲜血。

  赵子原情知对方有意戏弄于已,但他仍若无其事道:“是我不留神弄破杯子,待会儿请堂倌再送一只过来。”

  残肢人暗暗观察赵子原反应,忖道:“此子城府之深,实乃我前所仅见,瞧他一副毕恭毕敬模样,换了别人怕不被他蒙混过去,嘿,小子你愈是狡黠,我愈有兴趣与你斗智耍计,终有一日你会心甘情愿为老夫所用。”

  赵子原向小二要过一只杯子,斟了一杯白酒正待服侍残肢人饮下,楼前木梯蹬蹬响处,一个面目清瘦的垂发老者蹒跚步上楼来。

  赵子原不期瞥了老者一眼,心中呼道:“这不是鬼镇的守墓老人谢金章么?怎会在此镇碰见他?……”

  老者谢金章似乎没有注意到楼角坐着的赵子原,径自叫了酒菜落座。

  倒是中年仆人天风乍见谢金章出现,面色霍然为之一变,他压低声音在残肢人耳旁说道:“老爷,姓谢的弟弟也来到了酒楼……”

  残肢人沉声道:“老夫知道,天风你少大惊小怪。”

  天风呐呐道:“只怕他会过来挑衅寻事,咱们不能不有个准备。”

  残肢人哼一下,道:“如果谢金章敢这么做,那么他的末日也快到了,嘿嘿,谢金印的下场便是一个榜样!”

  天风低声道:“谢全印是不是被武啸秋与甄定远两人杀死了?小人始终怀疑……”

  残肢人叱道:“天风住口!”

  赵子原听见他俩谈话,心子鼓鼓而跳,这时那谢金章双目一惊,已然瞧见了他们,只见他脸色一沉,长身立起。

  谢金章行近冲着残肢人道:“相好的,想不到你也会离开水泊绿屋,到江湖上走动──”

  他话声相当洪亮,酒楼中不乏武林豪客在座,众人心中俱是一紧,缘因“水泊绿屋”与燕官双后所居住的“燕宫”,乃为武林二大神秘的禁地,人们从来只闻其名,却没一个能知其所在,更遑论去过这两个地方了。

  残肢人眼睛一翻,道:“意外么?”谢金章道:“是很意外,原以为你竟年躲在老巢,当售缩头乌龟不敢外出了。”

  赵子原曾在鬼镇与谢金章相处半日,知晓对方并非刻薄寡恩之人,但此刻面对残肢人,言语之间却是锋芒毕露,丝毫不留一点余地,分明有意激残肢人之怒,他不禁暗暗纳闷。

  残肢人嘿然一笑,道:“姓谢的,听说你在鬼镇充当一名守墓人,敢情长日和鬼魅相处,连说话都带着几分鬼气了。”

  谢金章道:“一句古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残肢人眼色一阴道:“你说话之先,可曾考虑到后果如何?”

  谢金章哈哈大笑道:“莫非阁下又要收买武、甄两人,就像杀死家兄一样的杀死我么?”

  残肢人冷哼不语,谢金章转朝赵子原道:“这位小哥,咱们又朝面了。”

  赵子原却没有顾到谢金章的招呼,他脑际思潮回荡不已,忖道:“谢金印莫非遇害过世了么?否则他的胞弟为何有此一语?”

  谢金章指着残肢人复道:“小哥儿怎会与水泊绿屋的人走在一道?”

  赵子原如梦初醒,期艾道:“区区在太昭堡见到……”

  他欲言又止,谢金章略一皱眉,向残肢人道:“相好的,咱们这笔死账也该算算了,你说是么?”

  残肢人冷冷道:“什么死账?”谢金章厉声道:“阁下还要学不开花结子的水仙,尽在装蒜么?当年你买雇家兄到翠湖画舫做案,事后又暗中指使姓武的和姓甄的二人埋伏于归路上,袭杀家兄以灭口,此事虽然隐秘,但老夫……”

  残肢人不容他说完,便自截口道:“姓谢的你信口扯淡,可是吃定我是个残废老人么?”

  谢金章尽道:“到底是谁扯淡,咱们心里有数,今日鬼使神差教老夫在此碰见你,该是你恶贯满盈的日子到了!”

  语终,猛一挥掌,往残肢人直击而出。

  他似乎对敌人愤恨已极,下手绝不留情,只闻“呜”地一声怪响,一股令人难以置信的劲道应掌击去。

  待得掌风击近,残肢人陡然长吸一口真气,他萎缩坐在轮椅上,连人带椅恍若被什么无形之力托着升起半丈多高,掌风“虎”“虎”自他脚下扫击而过……

  谢金章须发皆张,单掌居胸连划半圆,接二连三攻出了五招,突闻四座发出一片惊呼之声。

  只因谢金章这连环五招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其中内涵之奥妙实已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那残肢人身犹在半空,在对方五掌击下,便如置身惊涛狂浪中,除了接受摆布外,丝毫没有抵抗的余地。

  旁立的赵子原亦瞧得惊骇不已,暗道:“这谢金章掌上功力之高,几乎到了举世无匹的地步,但他在江湖上名气却不若乃兄之高,由此观之,那谢金印一身功夫岂非已臻陆地神仙之流么?罢了,瞧这样下去,我再练上一百年也绝不是他们的敌手。”

  想到这里,顿生心灰意懒之感。电光火石间,陡见残肢人一俯首,三道金光从他衣领闪出,破空亮出“嗤”“嗤”锐响,紧接着他回身在空中一大回旋,一时但见银光闪烁,漫天都是密密麻麻,其细如丝的金针。

  残肢人虽则手足全无,但俯首旋身发出的无影毒针却是玄奇非常,令人防不胜防,谢金章是何等武学大家,一瞥之下便已知晓其中厉害,他沉声低叱,双袖挥舞将毒针卷飞。

  残肢人坐姿不改翩然落地,“吱”一响,那轮椅竟被压得发声,只听他狠狠地道:“姓谢的!老夫要正告你一句──”

  谢金章道:“有话快说。”

  残肢人沉声道:“你要报令兄之仇,找到老夫头上可是完全找错人了!”

  谢金章道:“大丈夫敢做敢当,水泊绿屋出来的人如此没出息,做了案还要推诿不敢承认么?……”

  说着,一掌重又抬起,掌上运集内力待发。

  残肢人沉声一字一字道:“谢金章!你不要后悔!”

  谢金章打个哈哈道:“笑话,老夫凭什么后悔?”

  他一掌正待击出,突闻轰然一声巨响,邻桌上坐着的三个彪形大汉齐然推开座椅立将起来,居中一名汉子伸手往硬木桌上重重一拍,杯碗登时被震得四下碎散,一声轰雷般大吼道:“且慢动手──”

  谢金章横眉一扫,道:“这位壮士有何见教?”

  那居中高大汉子道:“谢金章?方才此人称呼你叫谢金章?”

  边说边伸手指了指残肢人,谢金章颔首道:“正是。”

  那高大汉子道:“然则你是谢金印的胞弟了,你说,谢金印是不是死啦?”

  谢金章微微一楞,道:“家兄早已二十年前过世,壮士……”

  语犹未尽,那高大汉子已是双目暴突,厉喝道:“好,好个谢金印!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了咱们拜弟萧霖一条血债,还没有偿还倒心安理得地入土为安了!”

  谢金章听得对方提到“萧霖”之名,心中有个谱儿,说道:“尊驾莫非是九里崖萧氏四杰的老大萧大坚?”

  那高大汉子道:“你知道便好,昔日谢金印受人之雇,仗剑夜闯九里崖,击毙咱家四弟,这深仇大恨叫我去向谁要回来?”

  他望了谢金章一眼,蓦然大吼一声道:“姓谢的,既然你是谢金印的弟弟,就代他偿还血债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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