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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蓦地,黑暗巨室里亮起灯光,虽然这灯光并不亮,然而在如此黑暗的地方,纵然是微弱的灯光,也能带给人们刺眼之感。

  随着这灯光,已有人声传来,像是因为明知室内的人已被点中穴道,是以全然不再有顾忌。

  灯光愈来愈亮,人声愈来愈近──

  王一萍借着这灯光打量四周,就知道自己处身的原是一间破庙的正殿,佛殿当中供的佛像和两旁的泥塑,虽已金漆剥落,但被这暗淡的灯光一照,却更显得狰狞可怖。

  贺衔山悄声问道:“王兄穴道可曾解开?此刻已经有人来了。”

  王一萍尚未及回答他的话,殿中已走进两个人来,手提着灯笼,粗豪地笑着,借着微弱的灯笼之光,王一萍打量着这两人,心中一惊,原来这两人正是昨夜荒林相遇的更夫。

  他无法再细细体味这两个更夫和此事的关联,因为大厅里随即又拥入一批人来,这些人都一身短打扮,腿上裹着倒赶千层浪的包腿,一个个身躯彪壮,声音粗豪,只不过是些江湖中的末流角色而已。

  那些人得意地走了过来,有人说:“这次真是大功一件,帮主若是知道了,再也不会骂我们是光吃不干的窝囊废了。”

  另一人接口道:“想不到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翻花浪子’竟会落在我们这一批酒囊饭袋手上。”说完,得意地大笑着。

  王一萍心中奇怪:“谁是‘翻花浪子’?这批人又是谁?”

  那批人又走近了些,提着灯笼的更夫走过来,踢了贺衔山一脚,骂道:“姓贺的,今天你可得认栽了吧。”贺衔山一声不响,那更夫却像是对他痛恨至极,口里骂着:“姓贺的,你招摇撞骗,淫人妻女。我们‘红旗帮’虽然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帮会,可是我们帮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恨你入骨?”他放声一笑,又道:“今天你落在我们手上,好朋友,就认命了吧。”

  随即,他踢了贺衔山一脚,转过头来,朝王一萍道:“姓王的,平日我倒尊称你一声‘公子’,是看得起你,可是你和这姓贺的一路,我们可有点不大看得起你了。今天没别的话说,也只好委屈委屈您啦。”

  王一萍恍然大悟,暗忖:“听这些人的口气,这贺衔山想必是个武林败类,因此人家不惜千方百计地来做掉他,而我──”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只不过是恰好要倒霉而已。”

  那更夫连踢带骂,又转过头去,朝那批人说:“哥儿们,我小铜锣提议,今天就在这里先把这姓贺的废了,免得日久天长,又生出别的毛病。”他哼了一声,回头去“呸”的一声,朝贺衔山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呀,丢尽了你哥哥的人,这一次,可别再想你哥哥来救你了。”

  贺衔山仍然一言不发,既不分辩,亦不惊慌,更不生气,王一萍不禁暗暗敬佩他的镇定,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这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功夫,仍然令人觉得可佩。

  那批粗汉中忽然又有一人道:“小铜锣,你做事可别太冒失了,舵主还没来,你少在这儿胡乱发表议论。”又有一人接口道:“我看小铜锣做事也太冒失了些,你看看把人家姓王的也给弄来了。人家是北京城里鼎鼎大名的公子,糊里胡涂把人家给绑了来,你们说该怎么办?”顿时那些粗汉议论纷纷,都是以这叫“小铜锣”的更夫为目标。

  原来这事小铜锣功劳最大,他在荒林中识出“姓贺的”之后,暗地尾随,从王宅小厮口中,知道他是去了“海萍”家里。他暗中计较,知道难以力敌,于是就利用“红旗帮”在北京城低层社会的势力,威逼海萍,暗算王一萍等人。

  想那海萍只是九城里的一个妓女而已,当然不敢和北京城里的低层社会中的恶势力相抗,于是就暗暗在酒中下了药,让小铜锣立了个大功。

  “红旗帮”里其余的人可不免暗暗嫉妒,议论纷纷,冷言热语,将小铜锣批驳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种情形可瞒不过老于世故的贺衔山,自从他知道自己是落入“红旗帮”手中,就已经明白自己今天是难逃公道的了。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对“红旗帮”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令人发指的!此番他落入“红旗帮”之手,当然是凶多吉少的了。

  “红旗帮”的那些粗汉数落了半晌,又有人道:“舵主怎地还不来?他说他即刻就来的呀!”另一人说:“我们舵主有名的精明强干,大约此刻又撞上了什么事,所以要来迟些。”

  小铜锣闷了半晌,看到大家目标转移,于是也接上道:“我知道他老人家绝对不会不来的,他老人家对这姓贺的也是恨之入骨──”

  另有一个很低的声音问道:“我们的这位舵主是不是当年……”

  但是他话未说完,很快又被另一人打断了:“嘘,别提这事,等会儿给舵主听见了,可不是好玩的。你知道,我们舵主别的不忌讳,可就忌讳别人说及他以前的那档子事。”

  贺衔山听了,心中更恐慌,从这几人的对话中,他已知道这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红旗帮”帮主夺命红旗手下的最得力帮手之一,也就是“红旗帮”中掌红旗的四个舵主之一──玉面狐张先辽。

  “如果这些汉子口中的‘舵主’果真就是玉面狐,那我可就真的惨了,早知今日,唉!我昔年又何必去弄他的老婆,何况他那个老婆又不是什么上等货色!”贺衔山暗地思忖着。突地,他转念一想,替自己开脱:“但看情形不会是他,如果是他,听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怕不马上赶来才怪。”

  其实他却不知道,那些粗汉口中的舵主,就是“玉面狐张先辽”,而张先辽之所以没有即刻赶来,却是因为他遇到另一件事,而这件事,险些令他永远也无法赶来了。

  原来当日向衡飞落寞地走出王宅的后园,春寒料峭,颇有萧索之感。向衡飞踽踽独行,不禁暗自唏嘘,觉得人生很难确立一个目标。

  他十年来可说是含辛忍辱,受了不少气,也吃了不少苦,终日安慰着自己的,就是想等到十年后赴了师命所订的约后,就要凭着自己的身手,在江湖上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哪知真正到了这一天时,事情的发展远出乎于他意料,这就是世人所谓的“天命”,人们往往将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决的事,称之为“天命”。向衡飞此时唏嘘感慨,又何尝不是在暗怨“天命”?

  王一萍的“三日之约”,他觉得很兴奋,也觉得很难受。

  兴奋的是十年的等待和期望,今日虽未得到结果,但终究是快了,虽然这三天的等待,在他心里会觉得比十年更长。难受的却是他对王一萍和自己之间友情抱憾,他又何尝不愿意与王一萍结为知交,但是师命如山,他又怎能违抗呢!

  他又无可奈何地将这些委诸于“天命”,对于“天命”,人们总会有“无可奈何”的想法。在他心底深处,还有一份“茫然无所适从”的感觉。

  此后何去何从?该怎么样才能一展抱负?这在他心里,成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此刻大地萧索,林木飒然,他微微有了“世事如梦,又何苦去争名夺利”的遁世之想。

  但若叫他依然隐身在低层社会里,他又怎会甘心呢?明珠的光芒是绝对不会永远被隐藏的。这也正如被藏在布袋里的尖锥,迟早会锋芒毕露,于是他心中开始凌乱了。

  他茫然走了一会儿,腹中开始有些饥饿,方才他未等终席,就匆匆离去,此刻却想找些东西吃了。于是他匆匆前行,绕过这片荒林,找了家极窄小而杂乱的吃食店,走了进去。这店所卖的,仅是些锅饼、牛肉之类极为粗糙的吃食,进去的吃客自然也都是些贩夫走卒和一些低级人物了。

  向衡飞走了进去,扫目一望,熟人极多。此刻他心情落寞,也懒得去招呼,低着头,向前走了两步,想找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忽地,他屁股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他回头怒目而视,却见是北京西城里一个颇有势力的地痞,正斜眼睨着他,笑道:“受气包,怎么好几天没看到你了?跑到哪里去窝起来了?”向衡飞极为勉强地笑了笑,他已习惯于这种动作和这种言辞,今日虽觉得有些不忿,但却也习惯性地忍住了。

  他随意坐了下来,这店的吃食种类极少,是以也根本不需要点,堂倌送过来几块锅饼,一碗又鲜又浓的羊肉汤,向衡飞随意吃着,目光呆板地停留在油腻的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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