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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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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 一 黑豹。每个人都叫他黑豹。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野兽中最矫健、最骠悍、最残忍的,就是黑豹!锅盖移开时,蒸气就像雾一样升了起来。卖面的唐矮子用两根长竹筷,一下子就挑起了锅里的面,放在已加好佐料的大碗里。他用这两根长竹筷子时候,简直比外科医生用他们的手术刀还要纯熟。桌上已摆着切成一丝丝的猪耳朵,切成一片片的卤牛肉,还有毛肚、肫肝、香肠、和卤蛋。面是用小碗装的,加上咸菜、酱油、芝麻酱,还有两根青菜。那味道真是香极了。 波波在咽口水,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饭。“这面我至少可以吃五碗。”黑豹看着她,等她吃下第一个半碗,才问她:“你今天才来的?”“嗯。”“一个人来的?”“嗯。”波波的嘴还是没有功夫说话,她觉得这个城市里每样东西都比家乡好得多,甚至连面的滋味都不同。“这叫做什么面?”“四川担担面。”“这里怎么会有四川的面?”“这地方什么都有。”波波满足的叹了气:“我真高兴我能够到这地方来。”黑豹的嘴角又露出那种奇特的微笑:“你高兴得也许还太早了些。”“为什么?”“这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吃人?什么东西吃人。”“人吃人。”波波反而笑了:“我不怕。”她笑得明朗而愉快。还是像七年前一样,“若有人敢吃我,不噎死才怪。”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目光又落入遥远处的无边黑暗中。 波波开始吃第二碗面的时候,他忽然问:“小法官呢?”波波没有回答,埋着头,吃她的面,吃不两根,忽然放下了筷子,那双春月般明亮的眼睛里,彷佛忽然多了一层雾─一层秋雾。雾中彷佛已出现了一个人的影子,高大、明朗、正直、愉快。小法官。他当然不是真的法官,别人叫他小法官,也许就因为他的正直。他叫罗烈。他就是那年除夕之夜,在石头下送别黑豹的另一个少年。他们三个人是死党。两个男孩子对波波,就好像两片厚蚌壳保护着一粒明珠。 “小法官,他……”波波眼睛里的雾更浓:“我也有很久没有看见他了。”黑豹看着她眼睛里的雾,当然也看出了雾里藏着些什么。一个女孩子若是对一个男孩子有了爱情,就算全世界的雾也掩饰不住。“他也走了?”黑豹问。“嗯。”“什么时候走的?”“也快三年了。”那时波波已十七岁,十七岁的女孩子,正是爱得最疯狂、最强烈的时候。 黑豹的眼睛更黑,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他不该走的,他应该陪着你。”波波垂下头,但忽然又很快的抬了起来,用很坚决的声音说:“可是他一定要走。”“为什么?”“因为他不愿意一辈子老死在石头乡,我……我也不愿意。”波波的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很快的接着说:“像他那样的人,在别的地方,一定有出路。”黑豹点点头:“不错,他一向不是傻小子,他绝不会用自己的脑袋去撞石头,因为他知道石头一定比脑袋硬。” 波波笑了。黑豹也笑了。波波笑着道:“其实你也并不是个真的傻小子。”“哦。”“他总是说你非但一点也不傻,而且比谁都聪明,谁若认为你是傻小子,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傻小子。”“你相信他的话?”“我当然相信。”波波的笑容又明朗起来,道:“你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夫,一起打架,谁也没有他了解你。”“他的确很了解我。”黑豹同意道:“因为他比我强。” “但你们打架的时候,他总是打不过你。”黑豹笑了笑:“可是我们打架的法子,却有一大半是他创出来的。”他们练的功夫叫“反手道”。那意思就是说,他们用的招式,全是反的。在拳法中本来应该用左手,他们偏偏要用右脚。应该用左腿的时候,他就偏偏要用右手。“你们打架的那种法子,我也学过。”这一点波波一向觉得很得意。“只要你练得好,那种法子的确是一种有效的法子。”波波也同意。她刚才就看见了用那种法子来打人的威风。 黑豹微笑着:“只可惜你并没有练好,所以你千万不能再去多管别人的闲事,尤其是在这里,这里的人吃人是绝不会被骨头噎死的。”“为什么?”波波噘起了嘴,满脸都是不服气的样子。“因为他们吃人的时候,就会连骨头也都一起吞下去。”波波还是不服气,但想起刚才“拚命七郎”的那柄刀,也只好将嘴里要说的话咽下去,何况她心里边有一句更重要的话要问。 “我爹爹在哪里?”“你在问我?”黑豹好像觉得很奇怪。“我当然是在问你,你已来了七年,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从来也没有。”波波第一次皱起了眉,但很快的就又展开。黑豹当然不会知道他爹爹的消息,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阶层的人,当然也不会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你是来找你爹爹的?”“嗯。”“那只怕并不容易,”黑豹在替她担心:“这是个很大的地方,人很多。”“没关系。”波波自己并不担心:“反正我今天才刚到,时间还多得很。” “你准备住在哪里?”“现在我还不知道,反正总有地方住的。”这世上好像根本就没有什么能让她担心的事。黑豹又笑了。这次他笑的时候,波波才真正看见七年前那个傻小子。所以她笑得更开心,“反正现在已找到了你,你总有地方让我住的。” 二 这个旅馆并不能算很大,但房间却很干净,雪白的床单,发亮的镜子,还有两张大沙发。沙发软极了,波波一坐下去就再也不想站起来。黑豹却好像还是觉得有点抱歉:“时候太晚,我已经只能找到这地方。”“这地方已经比我家舒服一百倍了。”波波的确觉得很满意,因为她已经发现床比沙发更软。 “你既然喜欢,就可以往这里住下来,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这地方是不是很贵?”“不算贵,才一块钱一天。”“一块大洋?”波波吓得跳了起来。黑豹却在微笑:“可是你用不着付一毛钱,这地方的老板是我朋友。”波波看着他,有点羡慕,也有点为他骄傲:“看起来你现在已变成了个很有办法的人。”黑豹只笑了笑。 “你刚才说的那位二爷呢?”“他也许已经可以算是这地方最有办法的人。”“他姓什么?”“姓金,有的人叫他金二爷,也有的人叫他金二先生。”“大爷是谁呢?”波波心里又充满希望——大爷会不会是赵大爷?“没有大爷,大爷已死了。”“怎么死的?”波波的希望变成了好奇。“有人说是病死的,也有人说是被金二爷杀死的。”黑豹的脸又变得冷漠无情:“我说过,这里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像波波这么大女孩子,听到这种事,本来应该觉得害怕的。可是她反而笑了,道:“幸好你还没有被他们吃下去。”她笑的时候绝不像是辆汽车。事实上,她全身上下唯一像汽车的地方,就是她的一双眼睛。她的眼睛有时真亮得像是汽车前的两盏灯。 “你是金二爷的朋友?”她忽然又问。“不是。”“是他的什么人?”“是他的保镖。”“保镖?”“保镖的意思就是打手,就是专门替他去打架的人。”黑豹的眼睛,彷佛露出种很悲伤的表情:“一个人为了要吃饭,什么事都得做的。”波波忽然跳起来,用力拍他的肩,大声道:“做保镖也好,做打手也好,都没关系,反正你还年轻,将来说不定也会有人叫你黑二爷的。”黑豹这次没有笑,反而转过身。窗子外面黑得很,连霓虹灯的光都看不见了。黑暗的世界,黑暗的城市。 黑豹忽然道,“这城市敢跟金二爷作对的,只有一个人。”“谁?”“喜鹊。”“喜鹊?一只鸟?”波波又在笑。“不是鸟,是个人。”黑豹的表情却很严肃:“是个很奇怪的人。”“你见过他?”“没有,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为什么呢?”波波的好奇心又被引来了。“因为他从来也不露面,只是在暗中指挥他的兄弟,专门跟金二爷作对。” “他的兄弟很多?”“好像有不少。”黑豹道:“刚才你见过的那批用刀的人,就全都是他的兄弟。”“那批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波波撇撇嘴:“除了那个瘦小子还肯拚命之外,别的人好像只会挨揍。”“你错了。”“哦。”“他的兄弟里,最阴沉的是胡彪老四,花样最多的是老二小诸葛,功夫最硬的是红旗老么,但最可怕的,还是他自己。”“想不到你也有佩服别人的时候。” 黑豹的表情更严肃:“我只不过告诉你,下次遇见他们这批人,最好走远些。”“我才不怕。”波波又昂起了头:“难道他们真能把我吃下去。”黑豹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他很了解这辆小汽车的毛病。所以他转过身:“我只想要你明白,现在我已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陪着你。”“我明白。”波波笑着道:“你既不是我的保镶,又不是我的丈夫,现在我们又都长大了。” 黑豹已走到门口,忽又转身:“你最近有没有他的消息?”“他”当然就是罗烈。“没有。”“你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波波摇摇头,说道:“他走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他要到哪里去,只不过告诉我,他一定会回来的。”她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只有信心。她信任罗烈,就好像罗烈信任她一样——“无论等到什么时候,我都一定会等你回来的。”这是他们的山盟海誓,月下蜜语,她并没有告诉黑豹,也不想告诉任何人。但是黑豹当然听得出她的意思。他开门走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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