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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暗器高手(5)


  风砂卷舞,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荒野上总是特别黑暗,特别寒冷。狂风中传来断续的马蹄声。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马上,都已接近烂醉。幸好他们的马还认得回去。这些寂寞的马师们,终年在野马背上颠沛挣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茧,除了偶而到镇上来猛醉一场,他们几乎已没有别的乐趣。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明天轮不到我当值,今天晚上我该找个骚娘们搂着睡一宵的。”

  “谁叫你的腰包不争气,有几个钱又都灌了黄汤。”

  “下次发的,我一定要记着留几个。”

  “我看你还是找条母牛凑合凑合算了,反正也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于是大家大笑,他们笑得疯狂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没有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为他们流泪。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突然夹紧马股,用力打马,向前冲去,大声呼啸着。

  别的人却在大笑。“小黑子好像快疯了。”

  “像翠浓那样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死了也甘心。”

  “我宁可要三姨,那娘们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突然间,一声惨呼。刚冲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惨呼着从马背上栽倒。倒在一个人脚下。一个人忽然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手里倒提着斩马刀!热酒立刻变成冷汗。“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这人却笑了:“连我是谁你们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两个人终于看清了他,这才松了口气,陪笑道:“原来是——”他的声音刚发出,斩马刀已迎面劈下。鲜血在他眼前溅开,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黑的。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个人,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不信。他死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健马惊嘶,人群悲呼。有的人转身打马,想逃走,但这人忽然间已鬼魅般追上来。刀光只一闪,立刻又有个人自马背上栽倒。又有人在悲嘶大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为什么要入万马堂!”

  天地肃杀,火焰在狂风中卷舞,远处的天灯已渐渐黯了。

  两个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视着火上架着的钢锅。锅里的水已沸了,一缕缕热气随风四散。一个人慢慢地将两块又干又硬的马肉投入锅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针般的讥诮之意。“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总想尝尝马肉是什么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他咬了咬牙:“下辈子若还要我吃马肉,我他妈的宁可留在十八层地狱里。”

  另一个人没有理他,正将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裤裆里。手伸出来时,手掌上已满是血迹。

  “怎么?又磨破了,谁叫你的肉长得这么嫩?头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还有得你好受的。”

  其实,又有谁真受得了?每天六个时辰不停的奔驰,开始时还好,到第五个时辰,马鞍上已像是布满了尖针。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声诅咒:“乐乐山,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躲到那里去了,要我们这样子苦苦找你。”

  “听说这人是个酒鬼,说不定已从马背上跌断了脖子。”

  旁边的帐篷里,传出了七八个人同时打鼾的声音,锅里的水又沸了。不知道马肉煮烂了没有?年纪较长的一人,刚捡起根枯枝,想去搅动锅里的肉。就在这时,黑暗中忽有一人一骑急驰而来。

  两个人同时抄住了刀柄,霍然长身而起,厉声喝问:“来者是谁?”

  “是我。”

  这声音彷佛很熟悉。

  年轻人用沾满血的手,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枯枝,举起。火光照亮了马上人的脸。两个人立刻同时笑了,陪着笑道:“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有歇下?”

  “我找你们有事。”

  “什么事?”

  没有回答,马上忽有刀光一闪,一个人的头颅已落地。

  年轻人张大了嘴巴,连惊呼声都已被骇得陷在咽喉里。这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帐篷里的鼾声还在继续着。

  已经劳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难被惊醒。第一个被惊醒的人最吃惊,因为他听见了一种马踏泥浆的声音,也看见了雨点般的鲜血正在从半空中洒下。他正想惊呼,刀锋已砍在他咽喉上。这时距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着。傅红雪从后面的厨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脸。公孙断已喝得大醉,正踉跄地冲出门,跃上马,急驰而去。

  小楼上灯光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床上躺着。

  马空群、云在天、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鲜血开始溅出的时候,他们在那里?

  翠浓又在那里?

  马芳铃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身上还在淌冷汗。她刚才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惨厉的呼喊声,如果不是半夜,也许会出去看个究竟。但现在她已看见了太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屋子里闷得很,她却连窗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独立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她们父女、公孙断、沈三娘住在这里。也许只因万马堂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小虎子当然已睡得很沉,那个老妈子已半聋半瞎,醒着时也跟睡着差不多。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的本身就是种恐惧。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一条人影。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墙上挂着一柄剑。黑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马芳铃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慢慢地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剑。

  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马芳铃强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只希望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没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然后,她就听见了风中的马蹄声。窗外的人想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将虚脱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滋味。

  窗外的人呢?等她再次鼓起勇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

  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他回来的是谁?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吟,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楼梯上。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呻吟听来娇媚而年轻。她刚坐起,又悄悄躺下去。她很体谅她的父亲。男人越紧张时,越需要女人,年纪越大的男人,越需要年轻的女人。三姨毕竟已快老了。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窗纸彷佛已渐渐发白。方才那个人呢?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藏在这地方某个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人的咽喉。

  “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然出现。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水的声音。声音竟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藏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间门开了一线。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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