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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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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红雪冷冷地站在对面,却像是一块从不溶化的寒冰。一块透明的冰。这无情酷日,对他竟像是全无影响。他无论站在那里,都像是站在远山之巅的冰雪之中。 公孙断不安地喘息着,甚至连他自己都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一只大蜥蜴,慢慢地从砂石里爬出来,从他脚下爬过去。 “拔你的刀!” 大旗在远方飞扬,风中不时传来马嘶声。 “拔你的刀!” 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入他钢针般的虬髯里,湿透了的衣衫紧贴着背脊。 傅红雪难道从不流汗的?他的手,还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刀鞘。 公孙断突然大吼一声,拔刀!挥刀!刀光如银虹掣电。刀光是圆的。圆弧般的刀光,急斩傅红雪左颈后的大血管。 傅红雪没有闪避,也没招架。他突然冲过来,他左手的刀鞘,突然格住了弯刀。他的刀也已被拔出。“噗”的一声,没有人能形容出这是什么声音。 公孙断没有感觉到痛苦,只觉得胃部突然收缩,似将呕吐。他低下头,就看到了自己肚子上的刀柄。然后他就觉得全身力量突然奇迹般消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他看着这刀柄,慢慢地倒下。只看见刀柄。他至死还是没有看到傅红雪的刀。 黄砂,碧血。 公孙断倒卧在血泊中。他的生命已结束,他的灾难和不幸也已结束。 但别人的灾难却刚开始。 正午,酷热。 无论在多么酷热的天气中,血一流出来,还是很快就会凝结,汗却永不凝结。 云在天不停地擦汗,一面擦汗,一面喝水,他显然是个不惯吃苦的人。花满天却远比他能忍耐。 一匹马在烈日下慢慢地踱入马场。马背上伏着一个人。一条蜥蜴,正在舐着他的血。他的血已凝结。一柄闪亮的弯刀,斜插在他的腰带上;烈日照着他满头乱发,他已不再流汗。 突然间,一声响雷击下,暴雨倾盆而落。 万马堂中已阴暗了下来,檐前的雨丝密如珠帘,花满天和云在天的脸色正和这天色同样阴暗。两条全身被淋得湿透了的大汉,抬着公孙断的尸身走进来,放在长桌上。然后他们就悄悄地退了下去。 他们不敢看马空群的脸。他静静地站在屏风后的阴影里,只有在闪电亮起时,才能看到他的脸,但却没有人敢去看。他慢慢地坐下来,坐在长桌前用力握住了公孙断的手。手粗糙、冰冷、僵硬。他没有流泪,但面上的表情却远比流泪更悲惨。 公孙断眼珠凸起,眼睛里彷佛还带着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他这一生,几乎永远都是在痛苦和恐惧中活着的,所以他永远暴躁不安。只可惜别人只能看见他愤怒刚烈的外表,却看不到他的心。 雨已小了些,但天色却更阴暗。 马空群忽然道:“这个人是我的兄弟,只有他是我的兄弟。”他也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对花满天和云在天说话。他接着又道:“若没有他的话,我也绝不能活到现在。” 云在天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黯然道:“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人。” 马空群道:“他的确是个好人,没有人比他更忠实,没有人比他更勇敢,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中,却从未有过一天好日子。” 云在天只有听着,只有叹息。 马空群声音已哽咽,道:“他本不该死的,但现在却已死了。” 云在天恨恨道:“一定是傅红雪杀了他。” 马空群咬着牙,点了点头,道:“我对不起他,我本该听他的话,先将那些人杀了的。” 云在天道:“现在——” 马空群黯然道:“现在已太迟了,太迟了——”他忽抬起头,厉声道:“只不过,复仇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云在天目光闪动,试探着问道:“什么事?” 马空群道:“你过来,我跟你说。” 云在天当然立刻就走过去。 马空群道:“我要你替我做件事。” 云在天躬身道:“堂主请吩咐。” 马空群道:“我要你死!”他的手一翻,已抄起了公孙断的弯刀,刀光已闪电般向云在天劈过去。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也没有人能想到他会突然向云在天出手。 奇怪的是,云在天自己却似乎早已在提防着他这一着。刀光挥出,云在天的人也已掠起,一个“推窗望月飞云式”,身子凌空翻出。鲜血也跟着飞出。他的轻功虽高,应变虽快,却还是比不上马空群的刀快。这一刀竟将他右手齐腕砍了下来。 断手带着鲜血落下。云在天的人居然没有倒下。一个身经百战的武林高手,绝不是很容易就会倒下去的。他背倚着墙,脸上已无血色,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马空群并没有追过去,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凝视着自刀尖滴落的鲜血。 花满天居然也只是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脸上居然全无表情。 这一刀砍下去的,只要不是他的手,他就绝不会动心。 过了很久,云在天才能开口说话。他咬着牙,颤声道:“我不懂,我——真的实在不懂。” 马空群冷冷道:“你应该懂的。”他抬起头,凝视着壁上奔腾的马群,缓缓道:“这地方本来是我的,无论谁想从我手上夺走,他都得死!” 云在天沉默了很久,忽然长叹一声,道:“原来你已全都知道。” 马空群道:“我早已知道。” 云在天苦笑道:“我低估了你。” 马空群道:“我早就说过,世上有很多事都和灰尘一样,虽然早已在你身边,你却一直看不见它——我也一直没有看清你。” 云在天的脸已扭曲,冷汗如雨,咬着牙笑道:“可是阳光迟早总会照进来的。”他虽然在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痛苦。 马空群道:“现在你已懂了么?” 云在天道:“我懂了。” 马空群看着他,忽然也长叹了一声,道:“你本不该出卖我的,你本该很了解我这个人。” 云在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奇特笑意,道:“我虽然出卖了你,可是——”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目光转向花满天,花满天的剑已刺入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他已永远没有机会说出他想说的那句话。 花满天慢慢地拔出了剑,然后云在天就倒下。每个人迟早总会倒下,无论他生前多么显赫,等他倒下去时,看来也和别人完全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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