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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关东万马堂(2)


  碧天,黄沙。

  黄沙连着天,天连着黄沙。

  远远望过去,一面白色的大旗正在风沙中飞卷。

  大旗似已远在天边。万马堂似也远在天边!无边无际的荒原,路是马蹄踏出来的,漫长、笔直,笔直通向那面大旗。旗下就是万马堂。傅红雪站在荒原中,站在马道旁,看着这面大旗,已不知道看了多久。现在,他才慢慢地转过身。

  漫天的黄沙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红影,流星般飞了过来。一匹胭脂马,一个红衣人。

  傅红雪刚走出三步,已听到身后的马蹄声。他没有回头,又走了几步,人马已冲过他身旁。马上的红衣人却回过头来,一双剪水目瞳,只盯了他手中的刀一眼,一双纤纤玉手已勒住了缰绳。

  好俊的马,好美的人。

  傅红雪却似乎没有看见,他不愿看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马上的人明眸却在盯着他的脸。忽然道:“你就是那个人?连花场主都请不动你。”

  她的人美,声音更美。

  傅红雪没有听见。

  马上的人柳眉扬起,大声道:“你听着,今天晚上,你若敢不去,你就是混账王八蛋,我就杀了你拿去喂狗。”她手里的马鞭,突然毒蛇般向傅红雪脸上狠狠地抽了过去。傅红雪还是没有看见。鞭梢一卷,突然变轻了,“吧”的,只不过在他脸上抽出了个淡淡的红印。

  傅红雪还是好像全无感觉,但握刀的手背上,青筋却又凸起。

  只听马上人吃吃笑道:“原来你这人是个木头人。”

  银铃般的笑声远去,一人一马已远在黄沙里,转眼间只剩下一点红影。

  傅红雪这才抬起手,抚着脸上的鞭痕颤抖起来。他全身都抖个不停,只有握刀的一只手,却仍然稳定如盘石!

  叶开还在打着呵欠。若有人注意,他今天至少已打过三四十次呵欠了。可是他偏偏不去睡觉。他东逛西逛,左瞧右看,好像无论对什么事都很有兴趣。就是对睡觉没有兴趣。

  现在,他刚从一家杂货店里走出来,正准备走到对面的小面馆去。他喜欢跟各式各样的人聊天,他觉得这地方每家店的老板好像都有点奇怪。其实,奇怪的人也许只不过是他自己。

  他走路也不快,却又和傅红雪不同。傅红雪虽是个残废,走得虽慢,但走路时身子却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杆枪。他走路却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脱了节,你只要用小指头一点,他就会倒下去。

  他穿过街心时,突然有一匹快马,箭一般冲入了长衔。

  一匹火红的胭脂马。马上人艳如桃花——一种有刺的桃花。

  人马还没有冲到叶开面前,她已扬起了马鞭,喝道:“你不要命了吗?快避开!”

  叶开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连一点闪避的意思都没有。

  她只有勒住缰绳,但手里的马鞭却已狠狠地抽了下去。这次她比对付傅红雪时更不客气。

  但叶开的手一抬,鞭梢就已在他手上。他的手就好像有某种神奇的魔法一样,随时都可能做出一些你绝对想不到的事。

  红衣女的脸上已红得彷佛染上了胭脂。

  叶开只不过用三根手指夹住了鞭梢,但随便她怎么用力,也休想将鞭梢抽回来。

  她又惊又急,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叶开用眼角瞟着她,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我只想告诉你几件事。”

  红衣女咬着嘴唇,道:“我不想听。”

  叶开淡淡道:“不听也行,只不过,一个大姑娘若从马上跌下来,那一定不会很好看的。”

  红衣女只觉得突然有一股力量从马鞭上传了过来,只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从马上跌下去,忍不住大声道:“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叶开笑了,道:“你不应该这么凶的。不凶的时候,你本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但一凶起来,就变成个人人讨厌的母老虎了。”

  红衣女忍着怒气,道:“还有没有?”

  叶开道:“还有,无论胭脂马也好,母老虎也好,踢死人都要赔命的。”

  红衣少女脸又气白了,恨恨道:“现在你总可以放手了吧?”

  叶开忽又一笑道:“还有一件事。”

  红衣女道:“什么事?”

  叶开笑道:“像我这样的男人,遇见你这样的女人、若连你的名字都不问,就放你走了,岂非对不起自己,对不起你。”

  红衣女冷笑道:“我为什么要把名字告诉你?”

  叶开道:“因为你不愿从马上跌下来。”

  红衣女的脸似已气黄了,眼珠子一转,突然说道:“好,我告诉你,我姓李,叫姑姑,现在你总该松手了吧?”

  叶开微笑着松开手,道:“李姑姑,这名字倒——”

  他忽然想通了,但这时人马已从他身旁箭一般的冲过去。

  只听红衣女在马上大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就是你龟孙子王八蛋的姑奶奶。”她还是怕叶开追上来,冲出去十来丈,身子突然凌空跃起,燕子般一掠,飞入了路旁一道窄门里。好像她只要一进了这窄门,就没有任何人敢来欺负她了。

  门里十八张桌子都是空着的。

  只有那神秘的主人,还坐在楼梯口的小桌上,玩着骨牌。

  现在是白天,白天这地方从不招呼任何客人。这地方的主人做的生意也许并不高尚,但规矩却不少。你要到这里来,就得守他的规矩。他两鬓斑白,脸上每一条皱纹中,都不知隐藏着多少欢乐,多少痛苦,多少秘密,但一双手却仍柔细如少女。

  他穿着很华丽,华丽得甚至已接近奢侈。桌上有金樽,杯中的酒是琥珀色的,光泽柔润如宝石。他正在将骨牌一张张慢慢地摆在桌上,摆成了个八卦。

  红衣女一冲进来,脚步就放轻了,轻轻走过去,道:“大叔你好。”

  一进了这屋子,这又野又刁蛮的少女,好像立刻就变得温柔规矩起来。

  主人并没有转头看她,只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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