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凤歌 > 沧海Ⅲ | 上页 下页
二十七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听来似有两人,须臾入庙,一个声音说道:“父亲,这山雨可真奇怪,山那边还是晴好天气,翻过山头便下起雨来了。”陆渐只觉耳熟,未及细想,便听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嗯了一声,心不在焉道:“这雨来得真不是时候,且歇一阵,再走不迟。”

  二人坐下,那年少者道:“父亲,我只是奇怪,咱们拼死冲他娘的,入海便了。何苦绕这么大个圈子,先往西再往南,沿途还要故布疑阵。”

  “海峰啊,你有所不知!”那苍老者叹息道,“这次的对手非同小可,沈瘸子沿海布下网罗,你我若是强入东海,正中了他的奸计,抑且我还有一个极大的担心……”听得这话,陆、姚二人均是一惊,隐隐猜到来人身份。

  却听那年少者切齿道:“你说的是那厮……”那老者道:“不错,那厮借足利幕府之命,诱逼我与徐海偷袭南京,实在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你想,我们即便攻破南京,除掉沈瘸子,也必然元气大伤。是以胜也好,败也好,我方均会大大削弱,那时他再趁机消灭我等,岂非不费气力?”

  那年少者半晌道:“他为何这样做?”那老者冷笑道:“那厮野心极大,我们一死,他凭借足利幕府的幌子,就能将海上讨生活的倭人招至麾下。别人叫我汪直‘倭寇之王’,其实不然,陈东、麻叶、徐海与我明合暗分,各有地盘。但若我们四人全都死了,偌大的东海不就是他的么?那时候他才是真正的‘倭寇之王’。常言道:‘天无二日,国无二王’,为此缘故,他必不容我活在世上。”

  陆渐与姚晴听得这一番对答,心中突突直跳。原来这二人一个是汪直,另一个却是其义子毛海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陆渐猛提劲力,却觉周身经脉空空如也,半点儿气力也无,不由心中大急,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庙里沉默半晌,汪直忽道:“海峰,你在想什么?”毛海峰道:“不瞒父亲,我在想那些死在黄山的弟兄,他们对我们忠心耿耿,却死得如此冤枉。”汪直略一默然,徐徐道:“你我要想保命,随从的人越少越好,知道你我行踪的人越少越好。我也是不得已毒死他们,毕竟这世上,死人的嘴巴才是最牢的……”

  话未说完,忽听庙外传来一声长笑,有人以生硬华语道:“二位原来在这里!”汪直父子齐齐啊了一声,随即传来金刃破空之声,那风声呜呜作响,掠来掠去,足有三四个来回,突然当啷一声,似有刀剑断裂,接着毛海峰发出一声长长的惨呼,凄厉无比,叫人毛骨悚然。

  忽听汪直惊叫道:“海峰,海峰……”却不闻有人答应,汪直忽地凄声叫道:“他死了,他死了……”来人哈哈笑道:“当然死了,人被砍成两截,还能不死么?汪先生,我家主人交代我留你性命,他一会儿就到,你千万聪明一些。你也知道,将人砍成两截容易,连成一个就难了。”

  汪直沉默一阵,忽道:“鹈左先生,你若放我一马,金银珠宝,你要多少都行。”那人嘻嘻直笑,却不答话。

  陆渐听到“鹈左”二字,心头不由一动,再听那人语调,猛可间想起一个人来。转念一想,又觉难以置信,寻思:“他来中原做什么?怎的有和汪直认识。”沉吟间,忽地如刺在背,寒毛竖起,这怪异感觉在南京城郊曾有过一次,可说刻骨铭心,但此时这种异感,较之当日更胜三分。猛然间,他抬头一看,几乎叫出声来,只见屋梁上蹲着一个怪人,身体瘦小,穿一件黄布短衫,肌肤上生有寸许黄毛,瞪着一双碧莹莹的小眼,恶狠狠盯着自己。

  姚晴初时不觉,忽见陆渐神色有异,不觉抬头,瞧见那人,不由花容惨变,一则因为来人形貌怪异,二是此人如鬼如魅,来到头顶,她竟无所察觉。

  那怪人眼珠一转,身子忽蜷,黄影闪动,凌空扑向二人。姚晴欲要闪避,奈何这人来势太疾,自己便能躲开,陆渐也难免厄,情急间呼地一掌拍出。

  那怪人来势迅猛,但被掌风拂中,却出人意料,吱的一声就地滚出,嗖地抱住一根柱子,手足齐用,疾如风火,哧溜一下又爬回梁上,望着二人咬牙切齿。

  姚晴也不料来人如此不济,微感吃惊,忽听有人粗声粗气道:“鼠大圣,你爬上爬下做什么?”黄衫怪人尖声道:“螃蟹怪,有人,有人!”那个粗莽的声音叫道:“是么?”

  话音方落,便听咔嚓一声,尘土飞扬,神龛不知遭受何物冲击,横着断成两截。姚晴慌忙扶着陆渐横掠而出,忽觉头顶风响,挥袖扫出,那物被风一卷,飞出老远,粘在墙上,定眼细看,却是一口浓痰。那鼠大圣缩在房梁一隅,桀桀直笑,姚晴心中烦恶已极,骂道:“臭老鼠,有本事不要用这些无耻招数。”

  “果然有人啊!”一个声音响如洪钟。姚晴循声望去,前方立着一个褐衣怪人,粗壮剽悍,相貌堂堂,与常人无甚异样,唯独一双手臂极粗极长,超过两膝,垂到足背,如同螃蟹的一双大螯。

  姚晴见他体格怪异,甚是吃惊,忽听陆渐在她耳边低声道:“当心,他们都是劫奴。”姚晴心往下沉,目光再转,见地上躺着一具尸体,拦腰折断,血流满地。血泊中立着两个男子,一人约莫六旬,须发花白,神色颓丧,料来便是汪直;另一人却是华服少年,身子瘦小,两眼死盯陆渐,面皮由白变红,由红变紫。

  “仓兵卫!”陆渐皱眉叹道,“果真是你,你什么时候来中土了?”这华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做过陆渐仆人的倭国少年,鹈左仓兵卫了。

  仓兵卫生平最大耻辱,便是做了陆渐的仆人,近日他风头渐长,旁人均以“先生”称呼,此时忽听陆渐叫出自身名字,一腔屈辱涌上心头,将手一挥,喝道:“将男子杀了,女子任由你二人处置。”

  螃蟹怪听了,咧嘴怪笑,左臂呼地挥出。姚晴已然布下“孽因子”,见状运起神通,谁想那藤蔓才生数寸,便即化为飞灰。姚晴心叫不好,深知自己神通未复,不能将“化生”之术运用自如。无奈之下,只得搀着陆渐向后纵出。

  螃蟹怪左臂扫空,轰隆劈中地面,竟如巨斧大犁,穿石破土,留下偌大一个凹槽。姚晴惊魂未定,忽又觉身后风起,心知定是鼠大圣从后偷袭,急忙回掌扫出。

  鼠大圣身法敏捷诡异,胆量却极小,不敢与人硬碰,故而这一下志在骚扰,眼见姚晴回攻,缩身便退,蹿到梁上爬来爬去,桀桀怪笑,扰人心神。螃蟹怪却仗着一双如钢似铁的怪臂,横扫竖劈,搅得满室狂风大作。姚晴不敢硬当,着着后退,同时还要防备鼠大圣的偷袭,顾此失彼,大感狼狈,兜了数转,忽被逼到墙角,耳听得鼠大圣尖声怪笑,螃蟹怪手臂高举,重重劈下。

  姚晴银牙一咬,放开陆渐,力贯双臂,欲要硬挡。陆渐瞧在眼里,斜刺里伸出左手,捺着螃蟹怪的手腕,轻轻一拨。这一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合“天劫驭兵法”。螃蟹怪不由自主,手臂偏出,砰地击穿墙壁,泥土四溅。姚晴见螃蟹怪手臂陷在墙中,无法拔出,趁机出指戳他“膻中”穴,孰料如中钢板,手指剧痛。

  姚晴忍痛缩手,却见螃蟹怪形若无事,拔出手来,转过身子,眼里凶光迸出。姚晴心中吃惊:“这人难道是铁打的身子不成?”转念间,扶着陆渐斜奔数步,退到宽敞之地,微微喘气。忽听陆渐在耳边低声道:“阿晴,这人我来对付,你留心汪直。”

  姚晴一呆,但见他身子虽然虚弱,却是目光炯炯,神情坚毅,当即心念电转,点头道:“千万当心。”放开陆渐,退后几步,默运真气,回复神通。

  陆渐转过身子,靠着一根木柱慢慢站直,脸色苍白,眼见螃蟹怪大步流星,要追姚晴,便扬声叫道:“螃蟹怪,你敢不敢和我一决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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