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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角落裏,黑衣大漢帽沿暗影下兩道冷芒閃射,面色焦黃的白衣文士依舊一無表情。五灰衣老者與那身披風氅的四年輕人,卻由神色中現出輕蔑不屑之色。

  青衫書生呆了一呆,星目寒芒電閃,突然揚聲朗笑道:「原來是江南五通,久仰,久仰!五位素擅偷香竊玉,理應深識那風流情趣,妙歌雅詞,怎地竟作是語,此次大駕北上,莫非已厭倦那南國紅粉……」

  「住口!」錦袍大漢一聲輕喝。寒著臉,冷冷挑眉道:「閣下休要賣弄犀利口舌,還不報出名號?」

  青衫書生玉扇輕旋,淡淡笑道:「區區端木少華,閣下莫非不服?」

  「端木少華」四字出口,全樓寂然,悚然動容。

  連那角落裏的黑衣大漢也不禁目光凝注,微微點頭。

  唯獨那白衣文士依然如故,生似他不是置身在這中州第一樓之上。

  錦袍大漢神情微震,兇態倏斂,一拱手,強笑說道:「原來是不歸谷,端木少谷主,秦大空不知,多有得罪。」

  青衫書生神采飛揚,雙眉連軒,一笑說道:「豈敢,端木少華仰仗父蔭,算不得什麼,怎敢當這少谷主稱呼?一谷、三堡雖說頗有聲名,但在江南五通面前,卻渺小得可憐,這『得罪』一字,應該由端木少華……」

  他這幾句話明捧暗損,江南五通豈能聽之不出。是以話猶未完,秦大空身旁另一錦袍大漢便突然站起,凝注著青衫書生,冷冷說道:「端木少華,你何必仗恃一谷之名,須知江南五通不是畏事之輩,也並未將你們區區一谷放在眼內。」

  五通之中唯有秦大空一人深知這位不歸谷少谷主的一身功力高不可測,而一谷之名威震武林,絕非偶然,攔阻不及,不由大急,狼狽地瞪了身旁同伴一眼,一雙手正待再次拱起。

  青衫書生端木少華已然仰首長笑,聲如龍吟鶴唳直逼夜空,手中描金扇一指那對責的錦袍大漢,道:「到底還是這位乾脆,乾脆得令我心折。不錯!江南五通不是畏事之輩,否則怎敢長年在那風光媚人的江南地帶蹂躪婦女,大展淫威?可是,閣下,不歸谷更不見得就怕了誰,既然閣下也未將不歸谷放在眼裏,我倒想領教一下江南五通到底有何驚人之處,能使整個江南武林敢怒而不敢言,怎麼樣?」

  事已鬧僵,勢成騎虎。至此,身為江南五通之首的秦大空,當然不甘再行示弱,但他也不願就此樹下強敵,只是微挑雙眉冷冷說道:「少谷主,有道是:路須讓一步,味要減三分。江南五通不想無端樹敵,閣下又何必如此逼人?」

  他這樣說已無殊低聲下氣,委屈求和,江南五通素來不可一世,任性恣意,何曾如此。

  眾酒客雖極卑視,但都只放在心裏,表面上並未顯露。

  那五位灰衣老者及那四個身披風氅的青年,卻禁不住冷眼相向,嗤之以鼻。

  端木少華更是縱聲狂笑。道:「江南五通竟也說出這話,端木少華何幸如之。五位,不歸谷向不輕易犯人,只是今天幸逢江南五通,不歸谷若就此收手,豈不令天下同道失望?不是我端木少華逼人太甚,實在五位所作所為令人髮指,端木少華今日欲借這中州名樓一角之地,當著天下群豪,為江南婦女一伸冤怨,五位,請準備,」

  端木少華這番話雖說得咄咄逼人,但因師出有名,而且極為堂皇,是以樓中群豪,俱皆睹暗點頭,大為心折。

  另外三錦袍大漢也霍地站起,怒目相向,劍拔弩張,人有一觸即發之勢。

  就在這個當兒,突然由那樓左低垂的簾幕之後,傳出那適才唱歌的人兒,嬌滴滴、軟綿綿的悅耳聲音道:「喲!縱情詩酒,名士風流。各位都是三山五嶽、四海八荒的俊彥豪傑,來此中州名樓,理當品飲美酒,欣賞歌舞,若是動起刀光劍影,血肉橫飛,豈不大煞風景?奉勸諸位暫息胸頭怒火,把酒聆歌,共謀一醉。」

  話聲方落,樂聲已起。

  端木少華呆了一呆,突然縱聲朗笑道:「今夕伺夕,逢此可人?端木少華生性憐香,惜玉成癖,不敢唐突,看在姑娘金面,暫寄五通一命,今宵且就縱情詩酒,做個風流名士。」

  舉杯環顧,揚聲又笑道:「且飲美酒聆清歌,莫負今宵一樓春,今宵酒醉、人美、歌佳、辭妙,人生難得幾回?來,來,大家共浮一大白!」傾杯一飲而下。

  佳人一語解嫌,眾酒客暗舒一口大氣。

  春風解凍,和氣消冰,中州第一樓上,剎那間又是一片熱鬧歡騰,一場即起的風波,頓化為烏有。

  角落的黑衣大漢似頗欣賞,看了端木少華一眼,點頭微笑。

  白衣文士依然一動未動,埋首樽前。

  江南五通樂得乘機下臺,互覷一眼,默默坐下。

  陣陣絲竹聲中,嬌滴滴的甜美聲音又起道:「久仰端木少谷主貌比子都,文武雙絕,傲誇群倫,今夕一見,果然不虛,更難得名士風流,承蒙美讚薄藝,敢不竭盡所學,一酬知音。」

  端木少華雙眉軒動,神采飛揚,顧盼之間,方待發話。

  只見簾幕掀動,唱歌的人兒竟然嬝嬝行出。

  燈光為之一黯,滿樓鴉雀無聲,上百道目光齊集中凝注,目光至處,不覺為之心撼神搖。

  但見唱歌的人兒,髫簇高挽,那如花嬌靨堪稱絕艷,那似水雙眸中卻又隱射愁怨。

  玲瓏的胴體上裹著一襲蟬翼般淡黃輕紗,曲線宛然,若隱若現,凝脂般肌膚,柔軟滑膩,燦爛生光她妙目流波,略一輕掃,隨即輕抬皓腕,整整雲鬢,風情萬種地展顏一笑,嬌聲說道:「各位,請添酒,我這裏輕歌曼舞,為各位助興!」兩排長長的睫毛一陣翕動,百媚橫生,嬌艷已極。

  酒客群中,發出數聲驚嘆。

  角落裏的黑衣大漢狀若未見,舉杯淺飲。

  白衣文士依然低著頭。

  五個灰衣老者及那身披風氅的四名年輕人,也似未為所動。

  而那端木少華卻神采越見煥發,滿臉難言的驚喜,凝注著唱歌的人兒,失聲一嘆,揚聲笑吟: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
  紅煙翠霧罩輕盈,飛絮游絲無定。
  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

  中州第一樓何來月裏嫦娥,廣寒仙子?端木少華遍歷神州幾曾見過如此國色天香?敢以一杯水酒敬謝歌舞,聊表心曲。」

  舉起桌上酒杯,一仰而盡。

  唱歌的人兒妙目深注,無限嬌媚地一笑說道:「少谷主謬獎,聶小倩不敢自比司馬君筆下佳人,況彼此不過初逢……」

  端木少華臉一紅,揚眉笑道:「姑娘,端木少華也覺唐突,但驚艷之餘,情不自禁,姑娘萬莫以輕薄見責。」

  唱歌的人兒萬種風情地,柔婉笑道:「聶小倩不過是一樓一名歌妓,少谷主不以風塵見鄙,只有受寵若驚,焉敢不識抬舉,嗔怪輕薄?相識遭天下知音有幾人,少谷主請坐,聶小倩願竭盡所能報效知音。」

  端木少華色授魂與微一點頭:「端木少華敬遵芳諭,洗耳拭目以待姑娘絕藝。」描金扇倏合,極其瀟灑地欣然就坐。

  唱歌的人兒嫣然一笑,輕抬皓腕,向後微招,悅耳的樂聲透簾傳出。

  接著檀口張處,一縷恍若銀鈴般的柔美嬌音,裊裊而起:

  「玉樓深鎖多情種,清夜悠悠誰共?
  羞見枕衾鴛鳳,悶則和衣擁。
  窗外月華霜重,聽徹梅花弄。」

  歌聲縈繞,久久不絕。

  唱的竟是那秦少游的詞,秦少游詞稱香艷綺,由這麼一位千嬌百媚的人兒唱出,倍覺動人。

  掌聲如春雷乍動,方自揚起,聶小倩又無限嬌媚地,含笑一襝衽,香袖揮處,蘭麝浮動,嬌軀一轉,翩翩起舞。身段靈妙,舞步輕盈,一時間,但見滿樓釵光鬢影,翠袖翻飛,直令人眼花撩亂目迷神移。

  整個酒樓鴉雀無聲,一片寂然。只有那上百道目光隨著那美妙的身影,時東時西不住轉動。

  聶小倩舞影翩翩,在那滿樓座頭空隙間穿來插去,緩緩地向廳中央轉來,兩隻水袖偶爾拂及人面,立即會引起一兩輕微的驚呼。

  端木少華那冠玉般俊面上,異采閃爍,傲笑挑眉地站起,他以為聶小倩必然是情有獨鍾,為他而來。

  似乎不錯,聶小倩旋舞之間,一雙勾魂妙目中,隱含萬種深情,不時向他投注。

  但在距離他坐處尚有兩副座頭之際。

  卻蛇腰款擺微折地,突然向那位一直低頭獨酌的白衣文士舞了過去。

  不知為何,角落裏那位身材魁偉的黑衣大漢,這時雙目陡射兩道寒芒,一閃即隱,微微地抬了一下身子。

  端木少華大為失望,滿臉嫉妒,兩道劍眉方自挑起。

  入目那唱歌的人兒,又自送來嬌媚的一瞥,心中一點不悅這才立刻雲消霧散,頓化烏有,並星目微瞇地報以輕薄的一笑。

  也許是身處歌妓生涯,聶小倩對他這極盡輕薄的一笑竟表現得毫不在意,且還心領神會地微頷螓首。

  似因頷首致意失了神,右邊那隻水袖無巧不巧,正好拂到白衣文士的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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