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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在北方,九月里就开始下了!

  彤云密布,朔风狂号,起先是因风而起的柳絮般,一丝丝,一片片,但不久,就像鹅毛一般满天飞舞。

  终于,积雪盈尺,白茫茫的一片,粉妆玉琢,触目皆琉璃奇景,在一望无垠的旷野里,很难看见些颜色,或者动的东西。

  就有,那也是觅食的老鸦,为这雪白的一片,抹上漆黑的一点,或者是风过处,雪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除此,很难再见些什么!

  这是一大日暮,冬天要比其他季节黑得早,但大地上要比别的季节暗得迟,那是因为一地的白雪!

  在北京城里,大冷天里,尤其是上灯的时候,家家户户都闭着门,街上很难看见个人影。

  这当儿正值晚饭,吃得早的都沏上一壶好茶,围着炉子闲话家常,办年货那是白天的事,谁在这时候往外跑。

  你不瞧,那内城的九座城门都关上了。

  这是九门提督的命令:冬天天一黑就得关城门。

  不过那是指内城几门,外城那几座城门关的就比较晚。

  年头不同了,这年头称不得太平盛世,到处闹乱子,到处闹盗匪,衙门里的状子像雪片,不是大衙门就破不了案,拿不住贼,所以,官家得防着点儿,百姓人心不安老早也都上了门儿!

  虽称不得太平盛世,虽到处闹乱子,可是这些事却又是人们乐道的事,人就那么怪,打个比喻来说,人没有不怕鬼的,可是他就偏偏爱听鬼故事!

  当老一辈的喝着好茶,吸着旱烟,瞇着眼,或夏夜瓜棚下,或冬夜火炉边细谈他所听来的那些鬼狐类的故事时,年轻的就往前凑,围成一堆,听得入神,可又提心吊胆,老往身后看,就是这道理。

  像“永定门”,南大街“六福客栈”的老账房,他是个行役捕快出身,年纪大时因眼花耳不灵,手脚不够利落,办不了案,拿不了飞贼,就拿了百十两银子退了休。他是这么个出身,年轻时也办过不少大案,熟知江湖掌故江湖事儿,也像破落户重述旧家珍地最爱提他那英雄当年勇,每天上门之后他总要说那么一段。

  所以年轻的伙计都爱跟他亲近,也都最听他的话,一上门便急不可待地沏茶的沏茶,搬凳子的搬凳子,装烟的装烟,忙得不亦乐乎,等一切就绪,然后拥着账房上了正中主座,听他咳两口浓痰,喝口茶后才说。

  那圆胖脸的掌柜的跟老账房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常说老账房翘着胡子说瞎话,瞪着眼胡乱吹!

  可是伙计们明白,老账房人家有不含糊的真功夫,弯起那皮包骨,碰人一下生痛的老胳膊,两个年轻的壮小伙子就扳不直,就凭这一点,谁相信他是吹。

  所以,尽管胖掌柜的老在一旁揭底,老账房依然跷起二郎腿,喝好茶,吸旱烟,乐得有人孝敬地说他的,那些年轻的伙计们也照样听得入迷。

  今夜,外甥打烟笼,照旧摆了起来。

  “六福客栈”门口挑着两盏大灯,那两盏上写朱红大字“六福”的大灯,在刀儿一般的寒风里直晃!

  却没人管它,紧闭的两扇门,把它关在了门外,门关得好严,门缝里透不出一丝儿寒风。

  门里,那柜台前,一只粗瓷的大火盆边上,围坐着七八个年轻伙计,那身材瘦削,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鼻梁上还架着,一副老花眼镜的老账房,独坐在一边,背向着门,跷着腿直晃,瞇着一双老眼,嘴里直吸旱烟,那劣质的烟草味儿呛人,但没人怕闻!

  身边板凳上,放着一只细瓷茶壶,面前地上有一口望之恶心的浓痰,也没人嫌他。

  柜台上有盏灯,灯下坐着个圆胖脸,长眉细目脸色红润,唇上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汉子,那是“六福客栈”的胖掌柜,他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拨着算盘,正噼啪地在算账。

  那些年轻伙计们,个个圆瞪着眼,瞅着老账房,只等他开口,脸上虽都有焦急之色,可没一个敢开口催他。

  老账房说得好,多少年前的往事,他总得一点点地想,谁打扰他的思路,今儿个就没法说了。

  半晌,突然──

  “咳!”“叭”一声咳嗽,又一口黄浓痰落地,老账房由嘴里抽下旱烟,一翻老眼目光四扫开了口:“昨儿个,咱们说到那儿了。”

  这敢情好,他忘了,得问人家。也难怪,上了年纪了嘛,年轻的想听,就得记着点儿。

  一名伙计抢着开了口,急道:“七狼八虎九条龙,铁骑纵横十三雄,俱皆江湖英雄辈,不及──”

  另一名伙计“叭”地拍了巴掌,叫着说:“晏大爷,您该说李慕凡了!”

  老账房一点头,道:“对,楞子说对了,该说李慕凡了!”

  “李慕凡”这三个字不知代表着什么,伙计们一听,个个眉飞色舞,不自觉地往里凑了一凑!可是大伙儿脸上都有点悸意。

  你瞧,连那位胖掌柜的也停了手,抬起了头:“大哥,您要给他们说李慕凡?”

  老账房两眼一翻,道:“怎么,不能说么?”

  胖掌柜的皱着眉道:“大哥,您又不是不明白,何必招惹他?”

  “怕什么,”老账房喷出一口呛人的浓烟,道:“伸腿儿瞪眼躺下好几年了,恐怕连骨头都找不着了!”

  胖掌柜的截口说道:“那是来往这儿的江湖朋友的说话,可谁也没有亲眼瞧见。”

  “没瞧见?”老账房道:“江南‘窦家寨’的人还会瞪着眼说瞎话。人家在江湖上是什么身分,兄弟,我看你是让李慕凡给吓破胆了。”

  胖掌柜的胖脸上一红,道:“大哥,话不是这么说,一个人只有一条命,可是那个主儿他就有九条,要死他该死了多少次了,难道说非死在那一关。”

  老账房摇头说道:“兄弟,李慕凡这个人我清楚,他的功夫打遍天下没敌手,尤其那手快掌快剑,简直没人能接下十招,可是兄弟,他总是个英雄豪侠,不像别的那么蛮不讲理,话不投机,瞪眼便要杀人,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那可是对那些江湖上下九流败类,要是个不会功夫的,你打他他都不还手,像这么一条铁铮铮,响当当的汉子,他会不愿人说他的英雄事迹?”

  “对,对,大爷说得对!”叫楞子的伙计道:“我要是李慕凡,我就愿意,可以扬名……”

  “呸!”他身旁一名伙计,冲着他瞪了眼!

  “楞子,别不害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凭你那副德性就想充李慕凡,人家跺跺脚四海晃动,咳嗽一声比打雷都响,人家要扬什么名,李慕凡三个字早就扬上天了!”

  叫楞子的伙计红了脸,窘迫地嗫嚅说道:“我姓王,他姓李,我又不是说真的,你着急什么。”

  那名伙计还想再说,老账房的一瞪眼,道:“你两个有完没有,再吵我就上炕去了,大冷天地囚在这儿,囚得我混身骨头痛。”

  立即鸦雀无声,他身边一名伙计献了殷勤,赔笑说道:“大爷,您那儿不合适,我给您搥搥!”

  老账房一摇头,冷冷说道:“不用,我那儿都不合适,你几个闭上嘴等着听吧!”

  那伙计碰了个软钉子,窘迫一笑,将头连点:“是,是,是,大爷,您快说吧,我几个等了半天了!”

  胖掌柜的适时说道:“大哥,您真要提他。”

  老账房一摆手,道:“哎呀,兄弟,算你的账吧,别瞎操心了,要是惹了祸事,自有大哥我担当,行么?”

  胖掌柜的一摇头,嘟囔着说:“什么人不好提,偏偏要提他,真是……”

  “噼啪”连声,算盘声又自响起。

  这里,老账房咳了一声,闭着眼摇头晃脑了一阵子,然后睁开眼,瞧瞧这个,看看那个,问道:“他们谁知道,李慕凡是个怎么样的人。”

  叫楞子的伙计愣偏嘴快,冲口说道:“我知道,是个飞贼,是个独行大盗。”

  柜台上,胖掌柜的一惊,拨错了一个珠儿,抬眼叱道:“楞子,夜静了,大冷天里别那么大声嚷嚷!”

  叫楞子的伙计一愣,霎着眼道:“我那儿嚷嚷了──”

  “闭你的嘴吧!”他身边那个,似乎老跟过不去,瞪着一双圆眼开口说道:“人家李慕凡是个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大侠客,你昧着良心说人家是飞贼,是独行大盗……”

  楞子红着脸愣愣说道:“那他为什么老打劫镖车,老──”

  “你懂什么?”那名伙计道:“那叫劫富济贫,你也不打听打听,凡是他劫的镖车那些东西是好来头,都是百姓的……”

  老账房突然一点头接了口:“不错,顺子说对了,李慕凡该是个侠盗,是个顶天立地的侠盗,他打劫的镖车,不是各地方小衙门搜刮的民脂民膏,便是那些为富不仁巨绅豪富的库藏……”

  叫顺子的伙计乐了,好不得意,一仰头,道:“瞧,我说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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