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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從老龍河岸颳起

  起風了,風颳得嗚嗚的,風沙好大,黃塵蔽天,連「老龍河」的河水都讓風颳起了波浪。

  黃塵跟潑水似的,一片一片地往「老龍河」裡灑,河面上剛灑上一片,隨著波浪一滾就不見了。

  孫瘸子開的這家酒棚,可是個絕佳的避風所在,只因為「老龍河」兩岸百里內只他這麼一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破茅草房子。

  別看它破,碰上風雨或者是趕上冬天下雪,誰也不會嫌它,不過「老龍河」兩岸幾百里內跟出了旱魆似的,乾旱是出了名的,一年到頭很難看見那麼幾滴雨水,誰要是在「老龍河」兩岸一帶種莊稼,誰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不過還好,從來也沒看見過一個會這麼傻的。

  「老龍河」兩岸少雨水,像這樣的大黃風卻是常有,一颳就好些日子,惱得人恨不得咬誰一口。

  颳風的時候吵得聒耳,風一停,這世界就跟死了一樣,站在「老龍河」兩岸四下望望,眼能看見的地方看不見一點綠的東西,也看不見一點動的東西。

  「老龍河」兩岸這一帶常過馬,有的是馬隊,有的是一兩匹,孫瘸子做的就是騎在馬上這些人的生意。這地方既常有人過,百里內又只這麼一家,所以孫瘸子平常的生意就不錯,一到颳風的日子,生意更好。

  按說,孫瘸子早該發財了,可是他是個怪人,只求三餐得繼,多一個子兒都不求,所以他跟來往這一帶的人混得很熟,凡是往這兒過的人,沒人不知道這一帶有個孫瘸子的。

  孫瘸子還有一宗怪處,他這座破茅草房子裡,只賣稀的不賣乾的,也就是說只賣酒,不賣菜,誰要是非得下酒物不可,那也容易,自己帶。

  今兒個又碰上了颳風的日子,孫瘸子這座破茅草房子裡,跟每一個起風的日子一樣,一下子擠滿了人。不但僅有的幾張桌子坐滿了人,甚至於門框上靠的有人,牆根兒下坐的也有人。

  孫瘸子坐在屋角幾塊板兒釘成的櫃台裡,翹著二郎腿,壞腿壓著好腿,兩隻手往袖子裡一油,身邊放著一根都發了亮的棗木楊,正在閉著眼養神,瘦削的臉上都有了皺紋,那是飽經風霜留下來的,薄薄的嘴唇上有兩撇小鬍子,臉上沒一點表情,似乎風颳走了他的屋頂他都能無動於衷。

  真正忙的只是滿屋子客人,幾個酒罈子放在後牆下,罈子口掛的有勺兒,誰喝誰自己去舀,喝夠了拍拍屁股要走的時候,留下該留的就行了,所以,賣酒的不忙倒是喝酒的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的。而這一會兒一趟,一會兒一趟的,也只是那些沒地方坐,靠在門框上,或者是坐在牆根兒下的,真正有地方坐的,卻不怎麼忙。

  孫瘸子這間屋裡,連好帶壞共是五張桌子,五張桌子上共坐了十個人,這十個人似乎酒量都不大,而且也像各懷心事似的都喝著悶酒。

  十個人,三個人獨佔一張桌,另兩張桌上,一張圍坐著三個人,一張圍坐著四個人。

  圍坐著四個人這張桌上,四個人清一色的彪形大漢,天兒還不怎麼涼,四個人頭上戴的是皮帽,上身穿的是皮襖,下身穿的是馬褲,腳上穿的是皮靴,皮襖毛往外翻著,腰間各紮了條寬腰帶,神情都夠慓悍的,加上桌上那四把繫紅綢的帶鞘大刀,望之凜人,沒人敢正眼看他們一下。

  圍坐著三個人的那張桌上,坐的是三個老頭兒,居中一個長眉細目,長髯五綹,穿一襲青袍,挺腰端坐,神情肅穆,隱隱有一種懾人之威。

  他左右兩個老頭兒,一胖一瘦,胖的白胖,穿一件白袍,瘦的黑瘦,穿一件黑袍。

  白胖白袍老頭兒一張臉既白又嫩,可真稱得上吹彈欲破,一雙胖手更白,白得沒有一點兒血色,白得都快透了明,可是他那張胖臉上似乎永遠帶著笑容,誰看見他都會忍不住沖他含笑點個頭。

  黑瘦黑袍老頭兒就不同了,一張臉跟鍋底似的,瘦得皮包骨,眼眶子深陷,鼻梁老高,一雙手跟鬼爪似的,神情冷漠,目光裡更透著寒意,看誰一眼誰能馬上凍僵在那兒。

  獨佔一張桌的這三個人,最外頭一張桌上,坐的是個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獨眼,左眼上戴個黑眼罩,一隻右眼裡的光芒冷電也似的,薄薄的嘴唇下微微露著兩顆尖尖虎牙,這個人長得挺白淨,也遠不如那黑瘦黑袍老頭兒,跟那四個慓悍的彪形大漢凜人,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兒,誰看他一眼誰就會頭皮發炸,心裡發毛,機伶伶打個寒顫,絕不敢再看他第二眼。

  靠裡一張桌子,坐的是個一身書卷氣的公子哥兒,深藍色緞子面兒的長袍,團花黑馬褂,一條烏油油的髮辮拖在身後,人長得好俊,臨風玉樹也似的,一張臉白裡透紅,要多嫩有多嫩,配上他那彎彎的兩道眉,黑白分明,眼角兒微翹的一雙眼,懸膽般的鼻子,小巧的嘴,換身行頭準能充個大姑娘。

  這位公子哥兒不但人顯得文弱,個子也比一般昂藏鬚眉小,要跟那四個彪形大漢一比,天爺,那根本不能看,不說別的,單比手吧,公子哥兒那既白又嫩的一雙手加起來也抵不過人家一個毛茸茸的巴掌大。

  都是人生父母養的,為什麼差這麼多,許是公子哥兒讓一肚子書墜的,長不了高大。

  挨公子哥兒這張桌最近的那張桌上,坐的是個有著一身頎長身材的黑衣客,看年紀,他應該沒有多大,可是唇上眼下的鬍子老長,似乎是多少天沒刮臉了,斜飛的長眉,深沉的兩眼,挺直的鼻子,方方的嘴。

  臉上沒有表情,可是眉宇間透著一股子冷肅之氣,個頭兒不及那四個彪形大漢大,也不及那四個彪形大漢壯,但他身上隱隱透著一股子讓人難以言喻的勁兒,就這股子難以言喻的勁兒,讓人覺得那四個彪形大漢站在那兒,要是十個人才能推得動的話,想推動這位黑衣客就得來上百個人,四個彪形大漢像四根埋在地下老深的合圍石柱,這黑衣客就像一座山!

  黑衣客似乎應該是個帶著刀劍的人,可是他身上沒有看見刀劍,身上也不像藏著刀劍的樣子,他桌上只有兩樣東西,一根馬鞭,一頂寬沿大帽。

  有人沒地方坐,這三個獨佔一張桌,似乎有點說不過去,可是沒地方坐的這些人,有些是天生不愛往桌上坐的命,有的曾經想過去擠擠,無如他們不敢往那位獨眼客跟那位黑衣客桌邊去,想往公子哥兒那張桌上去,卻又讓獨眼客那隻獨眼裡的冷電般光芒給嚇了回去,沒奈何,只有隨便找個地兒湊合了。

  風一陣比一陣強,颳得孫瘸子這座茅屋直搖晃,外頭的馬嘶一聲連一聲,茅屋裡卻是靜得掉根針在地上都聽得見,靜得出奇,靜得讓人不安,也靜得隱隱令人有喘不過氣來之感。

  突然!有人在外頭敲了門,擂鼓也似的。

  在這節骨眼兒抽冷子來這麼幾聲,能嚇得人心一揪,渾身冒汗,可是怪了,除了那位公子哥兒跟那些沒地方坐的人之外,別的人連動也沒動一下,就跟沒聽見似的。

  公子哥兒陡然一驚,那些沒地方坐的都嚇得機伶一顫,尤其是靠在門框上的那兩個,硬讓一口酒嗆住了,嗆得直咳嗽,齜牙咧嘴,臉都漲紅了。

  酒棚是孫瘸子開的,他跟個沒事人兒一樣,別說動了,連眼都沒睜一睜。

  兩個讓酒嗆得直咳嗽的一個,咳嗽著伸手拉開了門閂,兩扇門豁然大開,一陣風捲了進來,滿屋子的黃塵,開門那個首當其衝,眼不敢睜,嘴忘了閉,颳得滿嘴是砂是土,他忙不迭地扭頭就吐。

  隨著這陣風進來個人,他進了屋,轉身就關上了門。他也弄不清是誰給他開的門,沖著站在門邊的就點頭哈腰:「謝謝,謝謝,要不是這扇門開的是時候,兄弟我非讓風颳到『老龍河』裡餵王八去不可,這陣風啊,真他娘的,什麼時候不好颳,偏偏揀這時候颳,這不是害人麼?」隨著話他回過了身,天爺!哪個廟裡剛上金身的神像跑這兒來了,從頭到腳一身黃,黃得連鼻子眼都分不清了,只能看出他猴兒似的瘦臉上上下五個窟窿,最下頭那個大窟窿裡露著兩顆門板也似的大黃牙。

  有桌子坐的像沒看見他,沒地方坐的哄然一聲全笑了。

  誰愛笑誰笑,他不在乎,把肩上背的大口袋往手裡一拿,就用那多出一截的口袋口滿頭滿臉的劈劈啪啪一陣甩,一陣揮。

  有人叫了,一手護著酒忙道:「噯,噯,這位,你輕點兒行不行,您乾淨了,我們的酒可就別喝了。」

  大板牙沖那人一咧嘴,道:「兄弟!在這地方碰上風,誰都夠瞧的,將就點兒吧,這不過是土,是砂,又不是蒙汗藥。」

  這當兒他臉露出來了,四十多歲年紀,瘦小猴兒乾的一副身材,還沒那位公子哥兒高,混身上下也沒四兩肉,那張皮包骨的瘦臉上,本來就蠟黃蠟黃的,殘眉耗子眼,外帶一個朝天鼻,再加上那兩顆黃澄澄,金子打的似的大板牙,真夠瞧的。

  他說完了話,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

  他的話,有桌子坐的像沒聽見,沒桌子坐的可全嚇了一跳,隨聽一人說道:「你他娘的胡扯個什麼?孫瘸子在這兒多少年了,開的又不是黑店,酒裡哪兒來的『蒙汗藥』?」

  大板牙伸根手指頭鑽了鑽鼻子,然後往褲子上抹了抹,抬眼咧嘴,笑道:「兄弟!我可沒說是這兒的酒裡有『蒙汗藥』,我說了麼?」

  的確,他是沒有說。

  說話那人怔了一怔,道:「那你這鬼扯什麼淡?」

  大板牙指指說話那人道:「兄弟,這你就又不對了,我這可不是扯淡哪,我說的是實情實話,咱們別人不說,單說兄弟你吧,江湖上走腿闖道,固然是路死路理,溝死溝埋,可是誰也不願意白白的把命交給人家,就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還得想個辦法掙一掙呢?要是有這麼兩杯酒,放在兄弟你跟前,一杯裡頭有『蒙汗藥』,一杯裡頭不過有些土跟砂,試問兄弟你喝哪一杯?」

  那人怔住了,一時硬沒答上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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