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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白衣客道:「走吧?我到那裏去?」

  嬌艷人兒「咦」地一聲道:「你不到我那兒去嗎?我住那地方你是知道的,既清幽又雅緻,我有好酒,也有好菜,為你斟杯酒或是為你倒壺茶,燒著火坐在屋裏賞雪不是挺好麼?」

  白衣客淡然一笑道:「你那兒酒醇茶香是出了名的,經常是居處客滿,座無虛席……」

  嬌艷人兒道:「別提我了,瞧我現在,年華一逝,人老珠黃,早已是門前冷落車馬稀了走吧!我擔保今後的座上客只你一個人。」

  白衣客微一搖頭道:「好意心領,我已經沒有那雅興了。」

  嬌艷人兒道:「人家都已經嫁人了,說不定孩子都好幾個了,小倆口也說不定正依偎在窗前小酌賞雪,尋覓詩料呢,你可別那麼傻,那麼癡啊!」

  白衣客淡然笑道:「人生難得幾回傻,做一輩子傻子,也未嘗不是樂事。」

  嬌艷人兒目光一凝道:「你真不去?」

  白衣客道:「我這個人幾曾說過假話。」

  嬌艷人兒道:「這種天兒你忍心讓我冷冷清清一個人……」

  白衣客道:「白娘子,我本不欠你,你本不欠我,何必讓我欠你,讓你欠我?」

  嬌艷人兒忽然變得深情款款,道:「我願意,我要你到我那兒去住,到什麼時候你想走,到那時候你只管走你的。」

  白衣客搖頭說道:「我不願意。我這個人從不願意欠別人的……」

  「二郎!」嬌艷人兒道:「多少年來我人雖變了,心可沒變,你真還像以前那麼狠心……」

  白衣客搖搖頭道:「白娘子,一個人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情愛。你結識的人雖多,未必產生過情愫。而我的一次情愛已經給了一個女人,不會再有了,即使會再生,那也不是完整的了……」

  嬌艷人兒道:「我不計較……」

  白衣客道:「你或許不計較,可是我計較。我不可能再產生情愛,也不願意把不完整的情愛給與任何人。」

  嬌艷人兒道:「我不要你的情愛,只要你的人。」

  白衣客道:「你可以作賤你自己,我不能作賤別人。」

  嬌艷人兒雙眉一揚道:「我只聽說過世上有三貞九烈的女人,卻沒想到還有像你這樣三貞九烈的男人。」

  白衣客微一搖頭道:「白娘子,你錯了,我不為任何人,我為的只是我自己。」

  嬌艷人兒道:「別忘了,你卓二郎的色名比我白娘子好不到那兒去。」

  白衣客搖頭說道:「那是當年。當年我也沒毀過誰,我自問心安理得。但得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毀譽褒貶,一任世情。即使我當年胡鬧過,那也只是當年,現在不同了……」

  嬌艷人兒冷笑一聲道:「如今我對嚴寒貞倒有點嫉妒起來了,你知道我這個人,想得到什麼就能得到什麼,要不然我永遠不會撒手的。」

  話落,就要拂袖站起。

  白衣客手一伸,按在她那要拂起還沒拂起的衣袖上,道:「白娘子,別跟我來這個。記得我當年就勸過你,一個人要是仗恃藥物去獲得什麼,那是下策,也不要自認無能,最糟的是她永遠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嬌艷人兒臉色為之一變。

  白衣客接著說道:「你有你的事,我有我的事,我不願意耽擱你,你也不要耽擱我,走吧,我送你上車。」

  手往上挪半尺,隔衣袖抓住了嬌艷人兒的皓腕,只一抖,嬌艷人兒驚叫一聲,整個人飛出了小亭,正落在馬車旁,她落在一堆積雪上,雪連陷都沒往下陷。

  她霍地轉過臉來,一張原來嬌媚無限的臉,如今鐵青怕人:「卓三……」

  白衣客負手亭中,快然笑道:「白娘子,你該知足了。天就快黑了,別等大雪阻了道。」

  嬌艷人兒一句話沒說,轉過頭去鑽進了馬車裏。

  馬車濺起一地雪泥走了。

  白衣客的臉色就跟那天色一樣,馬上暗了下來。

  他當年確曾胡鬧過一陣,但那也僅止於胡鬧,正如他剛才所說,他並沒毀過誰。

  他這一生中只愛過一個女人,而如今這個女人卻投進了別人的懷抱,當真地投進了別人的懷抱,而且成了他的嫂子,這叫什麼?情之一事,原本是不能勉強的,可是她確實對他好過一陣。

  後來她把對他的愛轉給了他那手足胞兄,也許正如白娘子所說,他不及他那胞兄解風情,不及他那胞兄溫柔體貼,不及他那胞兄真正懂得女人的心,不及他那胞兄給人一種真正可以依靠的安全感,所以,她寧可把自己託付給一個長年輾轉病榻的人,而不敢把自己託付給一個難以收心生根的健壯人。

  當時或許她所以忽然轉對他哥哥好,是因為他哥哥渾身疾病,需要人侍候湯藥,那只是一種自然的,出諸於友愛的照顧;他誤會了,痛心之下黯然離家,留下兩字成全,結果她在長久侍候胞兄之餘日久生情,結果第二年父親過世,她需要人照顧,孤男寡女相處也不能不定名分,所以她嫁給了胞兄。

  可是,無論是前者也好,是後者也好,他都不能怪她,他自己要負大部分的責任,不是麼?是的,誰都不能怪,要怪只怪他自己。

  他當年不懂「情」,不是真正的不懂。

  要把當年挪到現在,他就不會那樣了,絕不會。

  可是能把當年挪到現在來麼?定局已成,誰也無法改變。

  定局已成,誰也無法挽回。

  他伸出了手,又去接那自亭頂滴下的雪水,他如今倒覺得那一滴滴的雪水是溫的。

  至少,它遠不及他的心冷。

  ***

  在嚐酒的人嘴裏,酒是甜的。

  可是有時候它也是苦的,苦得難以下嚥。

  無如人是奇怪的,怪得難以理解,越是認為它苦的時候越拼命的喝,儘管它苦得像膽汁,似黃蓮。

  倒不是因為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而是,有的人以它來澆愁;但喝下去之後是能消愁抑或是愁更愁,這只有那喝酒的人自己知道了。

  「神劍」卓慕秋是個有大智慧的人,可是要以這問題問他,恐怕他也不知道。

  他坐在這小胡同口的小攤兒上,面前擺著一壺酒,幾樣小菜。

  小攤兒設在一個草棚子底下,兩邊兒都有掩棚兒,可以擋風,棚外是一地的雪泥,棚頂上的雪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滴。

  儘管他的心仍是那麼冷,至少坐處近火,他的人暖和多了。

  或許是因為暖和,或許是因為酒意,他那原本蒼白的兩頰上,出現了兩片酡紅。

  他自斟自酌,就這麼一杯杯的喝著。

  一杯又一杯,一壺又一壺。

  天色看不出是什麼時候,不過小攤兒上掛著一盞氣死風燈,已經點燃半天了。

  那賣酒的一直在等著他,這時候終於忍不住了,走過來先賠上一臉不安的笑,然後一哈腰:「這位爺,我納悶半天了,說句話您可別在意,今兒個是卅日兒,這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圍著爐子吃年夜飯,您……」

  「掌櫃的。」卓慕秋放下酒杯拭了口,他帶著幾分酒意:「你的意思我懂,先容我問問你,你呢?」

  「我?」賣酒的漢子一怔,旋即笑道:「我不同,我是個做生意的。」

  卓慕秋倏然而笑,道:「這就是了,要沒我這種人,卅日兒晚上你那來的生意?卅日兒晚上還做生意,你應該為的就是我這種人,是不?」

  賣酒的漢子也是個明白人,一點即透,這下他是更加不安了:「原來您沒家,也沒親戚沒朋友……」

  卓慕秋一搖頭道:「不,我有家,可是卻歸不得。」

  賣酒漢子「哦」地一聲道:「太遠?」

  卓慕秋打了個酒噎,道:「說遠很遠,說近也很近。」

  賣酒漢子糊塗了,怔了一怔,道:「說遠很遠,說近也很近……」

  卓慕秋忽然站了起來,道:「我等個朋友,看看天色他大概是不會來了,掌櫃的,給我算賬吧!」

  賣酒漢子道:「怎麼?您不再喝點兒了?」

  卓慕秋搖搖頭道:「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就走不了了。」

  賣酒漢子道:「那……我這就給您算賬……」

  他這裏指指點點在算賬。

  胡同的那一頭兒人影閃動,如飛奔來一個人,好快的身法,人影閃動時還在胡同那一頭,一轉眼間他已到了草棚前了,是個身穿黑貂,身材高大,衣著相當氣派的紫膛臉老者,濃眉大眼,長髯過胸,威猛懾人。

  賣酒漢子抬眼看見了紫膛臉老者,一怔,顧不得算賬,忙迎上去哈腰賠笑:「閔爺,今兒個是什麼風……」

  紫膛臉老者看也沒看他一眼,兩眼望著卓慕秋,有著一剎那的激動,然後跨步進棚,不管地上髒不髒,單膝點地跪了下去:「見過二少爺。老奴來遲,二少爺恕罪。」

  賣酒漢子猛然又是一怔,脫口叫了一聲:「卓二少爺……」

  卓慕秋含笑點頭:「我的朋友來了,我暫時不走了。掌櫃的,你先忙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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