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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好大的雪,滿坑滿谷都是。

  雪是從昨夜才開始飄的,前後只不過一夜工夫。

  可是它每一片都似鵝毛般大,只這麼一夜工夫,大地上就下滿了。

  山上有,地上有,荒郊也有,城鎮自然也有。

  它沒放過任何一處,那怕就是一個小角落。

  北風鬼哭也似地吹,不要說站在風裏,就是聽聽那呼呼的聲音,就能讓人渾身打冷顫。

  從不關的門,門關著,窗戶也關著,不敢讓它有一點縫隙、一個破洞。

  門響,窗戶紙也響,直似經不起北風的衝擊,隨時都有破的可能。

  不能關門的,門上垂著塊棉布簾,它既厚又重,北風很難吹得動它。

  很難看見一兩個人,即使有,渾身上下也裹得密不透風,除了兩眼之外,其他的地方都裹在厚厚的棉衣裏。

  那身棉衣一律既臃腫又笨重,可是挺暖和。

  雪是可愛的,也是可怕的。

  在雅人眼裏,它潔白晶瑩,把世界點綴得粉妝玉琢,俯拾都是詩料。

  在一般人眼裏,它讓人沒法出門,行路難,討生活也難,縮在屋裏,對著火盆發愁,他想不出雪的一點可愛處,最讓他一愁的,還是雪溶後那到處的泥濘,他絕想不到那化做「污泥」更護花的美句。

  ***

  這裏本來有條路,是柴路。

  可是現在沒有路,只是一地深可沒腳的雪。

  只剩下那幾株老樹在寒風裏抖擻著,掙扎著。

  一陣風來一陣雪,雪從樹枝上被風吹下,可是很快地便又佈上一層。

  在那左邊第一株樹下,站著個人,直挺挺地站著個人。

  他兩手垂著,兩腳分開,站得筆直,在這大飛雪裏像一尊石像,強勁的北風能吹走地上的一切,可就動不了他分毫。

  他個子不高,也不矮,只穿著一身夾襖褂,潑墨也似的黑,腰裏紮條寬皮帶,寬皮帶上別把厚背、寬刃、紅把兒的利斧。

  利斧不知道是什麼打造的,雪亮、冰冷,風冷、雪冷,從斧頭上射出來的光芒,比雪還冷三分。

  頭髮,打成一個髻,風那麼大,他頭髮一點不亂,連一根跳絲都沒有。

  那張臉,瘦瘦的,但不露骨。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梁,方方的嘴,挺俊,也透著剛毅,只是臉上沒一點表情。他那把斧頭比雪冷,他的臉色比斧頭還冷。

  身旁的老樹在風裏搖晃。

  可是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看他那樣子,也沒有往樹上靠靠身的意思,一絲兒也沒有。

  不知道他站在大風雪裏,站在那兒幹什麼。

  也不知道他站在大風雪裏,站在這兒多久了。

  也不知道他是從那兒來的。

  他的身周遠近沒一個腳印。

  兩條腿膝蓋以下全沒在雪裏。

  可是他身上沒雪,一丁點兒都沒有。

  要不是他呼吸之間鼻子裏往外冒熱氣兒,任何人都會以為他是尊石像,即或是人,也是個凍僵了的人。

  他的身旁,橫放著一口長長的木箱子,漆紅的,長短可以容個人,寬窄也可以容個人,一頭兒比較大,一頭兒比較小。

  不,那不是一口箱子,是口棺材,漆紅的棺材。

  棺材蓋上雪積得老高。

  棺材裏不知道有沒有人。

  大地上,似乎只有這麼一個人,一口棺材。

  遠近靜靜的,什麼也聽不見,要有,也只是那呼呼鬼哭般寒風。

  天不知道什麼時候了,天空裏堆積著濃濃的烏雲,好厚,好黑,像一堆堆潑上墨的黑棉花。堆在頭上,壓得人透不過氣。

  這樣的天,誰能看出來是什麼時候了。

  這兒遠近沒一戶人家,連點炊煙也看不見。

  不知道天是什麼時候。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只看見原來只沒了黑衣人小腿的雪,現在已經沒過了他的膝蓋。

  遠處,不知道是不是在這條路上,也不知道該是東西南北那一個方向,只能說是在黑衣人的左邊。

  黑衣人左邊遠處,出現了一個小黑點在雪地上緩慢的移動著。

  一直沒動的黑衣人,這時候有了動靜。

  他那一雙眼,微微睜大了些,射出兩道比電還亮,比雪還冷的光芒,蒼白的臉上漸漸有了血色,一隻右手逐漸上移,近腰,近了那把利斧的紅把兒。

  那點黑影近了,是匹潑了墨般的小毛驢。

  只是一匹小黑驢,沒人。

  不,有人,是個白影,白衣人。

  這白衣人不但一身衣裳雪白,就是那張臉也白得沒一點兒血色。

  他那身白衣不是普通的衣裳,是一襲雪白的狐裘。

  比起那位黑衣人來,他穿的不能說不夠多,可是看樣子他還是很冷,讓人有他比黑衣人穿的還單薄之感。

  沒別的,只因為他身子太弱了!任何人看他一眼都會有這種感覺。

  他很瘦,比黑衣人還瘦,可是跟黑衣人一樣,也瘦不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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