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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乡巴老头儿的住处也真不近,卓慕秋扶着他,也等于是他让卓慕秋靠着,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

  卓慕秋在刚才躲西门厉那一刀跌倒的时候,酒已经醒了三分,如今又走了这么远的一段路,酒已经全醒了。

  一座小茅屋落在一座秀丽小山的山脚下,四下里没有人烟,只有这一座小茅屋,倒是挺清幽的。

  门前一片花圃,屋左一片菜园,如今都已经积了雪了。

  乡巴老头儿摸索着开了门,摸索着点上了灯,一盏油灯是挺亮的。

  茅屋一明两暗,摆设很简单,完全像个苦哈哈的庄稼人。

  面前这一间只摆着一张方桌,四条长板凳,墙上挂着一件蓑衣,墙角立着一根钓竿,还放着一个鱼篓。

  老头儿虽孤单了些,闲来没事栽栽花种种菜,钓钓鱼,看样子日子过得挺惬意,也完全像个隐士。

  左右各一间,都垂着厚布帘,想必是卧房。

  老头儿让卓慕秋坐下,把拐杖往桌边一靠,颤巍巍地给卓慕秋倒了杯茶,茶是烫的,屋里那火盆还未熄。

  老头儿道:“年轻人!来,喝杯热茶解解酒,暖和暖和。”

  卓慕秋欠身接过,谢了一声。

  老头儿道:“你坐坐,我给你烧点水,把身子擦擦干净。你这身皮袍子,弄得这样,我是越看越心痛。”

  他要走,卓慕秋拦住了他,道:“老人家,不必了。走了这么一段路,湿的地方全干了,没有多少泥,扫扫也就干了。”

  老头儿道:“那怎么行?这件皮袍子值不少钱,脏了事小,坏了事大,要让你家里的大人看见……”

  卓慕秋道:“老人家!我没有家,没有大人,近卅了,也不能算是小孩子了。这件皮袍子是脏是坏,由它,我不在意,您也未必真在意,是不?”

  老头儿突然笑了,道:“年轻人!你行,挺洒脱的,什么事都不在乎,就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好吧!由你了!”

  他坐了下来,就坐在卓慕秋就面,摘下了头上那顶碗一般的毡帽,满头的白发。

  现在卓慕秋看清了他那张脸,满脸的皱纹,跟鸡皮似的,可是气色挺好,脸色很红润。

  这些卓慕秋都没在意,他只在意老头儿那双眼神,头一眼看得他一怔,他只觉得老头儿的眼神好熟悉,好熟悉,而且让他觉得有一种亲切感,可是就是想不起老头儿这双眼神像谁的。

  “怎么?年轻人!我脸上有花么?我又不是大姑娘,小媳妇,能生出朵什么花来?”

  卓慕秋倏觉失态,赧然一笑道:“我觉得老人家的眼神好熟,好像我那位朋友或者是亲人,可是我就是一时想不起……”

  老头儿笑了:“年轻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就算是你的邻居吧!要不然就是咱们有缘。”

  老头儿挺会说话,谈吐也不俗。

  卓慕秋道:“容我请教,老人家是当今的那一位?”

  老头儿白眉微微一皱道:“怎么,又把我当成了武林人?”

  卓慕秋道:“或许现在不是,但我敢断言老人家当年必是,而且是位高人。”

  老头儿又笑了,没承认,也没否认,道:“我这个姓很怪,只知道汉代有那么一个大臣跟我同姓,别的我再也没听说过了……”

  卓慕秋道:“老人家复姓第五?”

  老头儿一点头,笑道:“对了,我复姓第五,单名一个公字,年轻人!你听说过么?”

  卓慕秋道:“这三个字如果是老人家的真名实姓的话,我确实没听说过。”

  老头儿不高兴了,怫然说道:“年轻人!姓名赐自父母,岂能乱改。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为什么要改名换姓?年轻人!人与人相处,首先要讲求一个诚字,然后才能谈到其他……”

  卓慕秋不敢再听下去了,忙道:“老人家别在意,是我失言。”

  这位第五公也有点倚老卖老,“嗯”地一声道:“这还差不多。年轻人,对人以诚,这是做人的起码条件。当然,那也要分对谁,这年头儿人心险恶,有时候也确实需要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尽掬一片心,不过你我就不同了,我没你好惦记的,你也没我好惦记的,萍水相逢,只在一个缘字,我有什么好瞒你的,又为什么要瞒你?”

  卓慕秋道:“老人家说得是,我知道……”

  第五公一点头道:“难得,这年头儿勇于认过的人也不多,有些人明知道自己是错了,但却死不承认,任它错了下去,错只可有一,不可有再,更不可有三,要是明知道错而任它一错再错下去,这个人就完了……”

  第五公这些话都很浅显,而且也都是常听说的,可是出自他嘴里,听进卓慕秋耳朵里,感受却不相同。

  身周这些人,包括他自己在内,犯过错的人很多,但任它错下去的人也不少。自己犯过错,这错虽然已经改了,可是因错所铸成的错却已是无法补救,无法挽回了。

  只听第五公道:“有人因错铸错,等到他幡然醒悟时,错已铸成,无法改变,无法挽救,因而引恨终生,永沦痛苦深渊,他颓废,沮丧,不振作,其实那有什么用……”

  卓慕秋心里震动,两眼猛睁,道:“老人家……”

  第五公像没看见他那异样表情,也没听见他说话,道:“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断不可经不起打击,一仆不起,一蹶不振。

  “更不可辜负父母养育之恩,辜负一身绝学,终日以酒浇愁,对花悲叹,那算不得男子汉,大丈夫,昂藏七尺,鬓眉男儿。生于当世为的不是某一件事,某一个人,他为的是浊世,为的是苍生……”

  卓慕秋何止惊骇,简直颤抖,道:“老人家,您……”

  第五公道:“卓二少,我说的是你。”

  卓慕秋道:“多谢老人家明教,只是老人家怎么知道……”

  第五公道:“卓二少,我知道的事不止一桩,我知道你当年为什么离家,我知道你当年为什么远赴大漠,我也知道今天你为什么来到‘剑庄’五十里内,只是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忘不了一个已经嫁了人的女子。”

  卓慕秋两颊又泛起了酡红,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家,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第五公道:“我知道,你给与那位姑娘的情爱太深……”

  卓慕秋道:“老人家既然不是世俗中人,我也不必再隐瞒什么,我一生之中只爱过这么一个女子,而且是我头一次爱的一个女子。”

  第五公叹了口气,道:“一生中只有一次情爱,是最珍贵的,最深刻的,要是有二次三次,也就不那么珍贵,那么深刻了。二少是个重情感的人,奈何那位严姑娘已嫁作他人妇,二少这么折磨自己有什么用?”

  卓慕秋道:“老人家,这是人之常情,任何人都免不了的。过一个时期也许就会淡忘了,至少我希望我能逐渐淡忘。”

  第五公摇头说道:“那不容易,除非二少能有第二次,甚至于第三次情爱。只是二少能有第二次,第三次情爱么?”

  卓慕秋唇边掠过一丝凄凉笑意,摇摇头,道:“恐怕不可能,在情这一方面,我的心已死,意已冷。”

  第五公道:“那么二少就不可能把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情爱逐渐淡忘,它会随时随地囓咬二少的心。”

  卓慕秋道:“我也明知道,老人家!可是我没有办法。”

  第五公道:“严姑娘的转变对二少影响太大了。她要是知道她的转变对二少会有这么大的影响,也许她会比二少更痛苦!”

  卓慕秋道:“也许。我并不希望她知道,她有家有丈夫,我不能为她增添烦恼,她需要全心全意去照顾她的丈夫。”

  第五公道:“可是二少今天这到儿来,已经在她七八年平静的生活中,放下了一颗石子。”

  卓慕秋道:“老人家既然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进入‘剑庄’五十里内,就该知道我是不得已,只此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第五公道:“二少今后还会来的。”

  卓慕秋道:“不会了,绝不会。”

  第五公笑笑说道:“我认为二少今后还会再来,几次我不敢说,但至少会有一次。二少可愿跟我打个赌?”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老人家究竟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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