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獨孤紅 > 俠骨頌 | 上页 下页


  有人說,讀書人都有點兒癡傻勁兒,如今看看,是一點兒也沒有錯,大熱天裏,誰在這時候趕路?

  就偏偏只有他,頭頂著炙熱逼人,能曬出油來的大太陽,冒著熱風,浴著熱風,浴著漫天黃塵,而且是策馬徐徐緩緩地行進,似乎一點兒也不急,一點兒也不熱。

  不信你看,那匹神駿座騎的身上已見了汗,而他先生身上,臉上,卻點滴汗漬不見,八成兒是讀書讀出了修養,心靜自然涼。

  轉眼間,這一人一騎到了官道分岔口,往左的一條小道,便是直通小鎮高碑店內。

  書生,他猶豫了一下,隨即一抖韁繩,帶轉座騎,轉入通向高碑店這條小道。

  就在這時候,他這一人一騎適才出現方向的官道上,突然塵頭大起,蹄聲大作,兩匹高頭健馬快如閃電飄風疾馳而來。

  先來的慢,後來的快,轉瞬間,兩匹高頭健騎,也來到了官道分岔口上,馬頭一偏,下了小道。

  後面健馬快似電,書生卻是頭也未回,緩緩地將座騎帶向一旁,讓出路來。

  適時,兩匹高頭健騎已追上書生,鐵蹄捲起陣陣塵土,風馳電掣般自書生身旁掠過。

  任它黃塵瀰空,灑了一身都是,書生仍是低著頭,策馬緩行,連眼皮也未抬一下,別說彈拂了。

  馬壯,那兩匹高頭壯馬上,人也似兩尊鐵塔,是兩個腰帶長劍,器宇軒昂的錦袍大漢。

  就在這兩匹健騎擦身而過的剎那間,兩名錦袍大漢中,突有一人發出一聲輕噫,一陣馬嘶起處,二大漢同時勒馬控韁,兩匹健騎一齊飛旋,人立即而起,好精湛的騎術!

  接著,又一聲帶著嘲弄的輕笑:「背影兒有八分像,前面嘛,十足的窩囊窮酸!」

  話落,健騎前蹄著地,潑刺刺灑開,飛馳而去。

  不知是因為又一陣黃塵迎面,抑或是那句令人如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話兒,書生皺了皺眉。

  但那只是皺了皺眉,不錯,讀書人雖然個個呆癡,迂腐,卻都有著一份難得的好涵養!

  本來嘛,讀聖賢書,所學何事,就是要知書達禮。

  不過,那也或許是因為有自知之明,看看自己,再瞧瞧人家,身上沒有人家壯,拳頭沒有人家半個大,一條大腿也比不上人家胳膊粗,憑什麼跟人家橫鼻子豎眼兒?

  難不成就憑他那合起來也沒有四兩力氣,難以縛雞,那雙又白又嫩,幾乎吹彈得破的拿筆桿兒的手?

  忍了吧,文質彬彬的讀書人,幹什麼要跟那斗酒塊肉,狂放,蠻橫,動輒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粗俗武夫一般見識?

  他跟在人家後面進了鎮,轉個彎,進入了鎮西街。

  鎮西街,是高碑店的中心地區,那酒肆,客棧,幾乎全都集中在這條街上,因之,這條街也最為熱鬧。

  書生緩策座騎,在一家名喚杜記老號的酒肆門前停了下來,不錯,這讀書人有眼光!

  杜記老號是高碑店最大的一家酒店,店主人杜掌櫃的常對人這麼吹,說他是杜甫的多少世子孫!

  究竟是與不是,沒法稽考,喝酒的人只嗜杯中物,懶得去翻他的家譜,同時,只要你的酒好,也用不著管你是誰的後人,不過,吹儘管吹,杜掌櫃的招牌的確硬,字號的確老,釀出來的酒,能讓你喝了一杯還想喝第二杯,三杯下了肚,更叫你不到爛醉如泥,絕不想走。

  因此,既有了這一套高明手藝,別人也不管他瞪著眼吹,翹著鬍子說瞎話了,悶著頭喝酒是真。

  那兩匹高頭健馬,就拴在杜記老號前的拴馬樁上,按說,書生他該敬鬼神而遠之,避為上策。

  豈料,理雖如此,事卻不然,他看都未看那兩匹高頭健馬一眼,便慢騰騰地離鞍下了馬。

  自有伙計躬身哈腰,滿面堆笑地一邊接過了韁繩,一邊往門裏讓客,書生他微微點頭示意,負著手昂然走進店門。

  那年頭,讀書人到那兒都吃得開,到那兒都受敬重,裏面的伙計,又讓著他直上雅座。

  書生落了座,那副座頭,靠近東隅,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那兩名半截鐵塔般錦袍大漢,就坐在他左邊相隔兩席的一副座頭上,擄胳膊袒胸,正在那兒斗酒塊肉的據席大嚼。

  豪放是豪放,可是顯得有點兒粗野。

  一見書生居然也進此店打尖,而且毫不避忌地坐到眼頭上來,似乎是頗出意外,兩個人互覷一眼,其中一個嗤地一笑:「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瞧不出這窮酸一陣風兒能吹倒的樣兒,一副膽子倒是不小!」

  書生,他似乎是沒有聽見,連正眼也沒看他倆一眼,一雙眼望著門外出神,好像在想著什麼,有心事。

  那人沒能逗惱書生有點沒趣,粗裏粗氣的帶笑又道:「怎麼樣,要不要給他點兒樂子?」

  另一人有點不耐煩:「那來那麼好興致,大熱天的,頭上能曬出油來,我正一肚子的牢騷沒地方發呢,算了吧,人家又沒招惹你,你何必拿人家開心,正事兒要緊,吃完了還得趕路呢!」

  先前發話那人噫了一聲,道:「往日老兄殺人不眨眼,今天怎麼連逗樂兒尋尋開心都心軟如綿?難得,難得,行,衝著你啦!」

  「叭」地一聲,酒壺砸在了桌子上,杯盤一陣猛跳,引得人人注目,那人又拍著桌子大叫:「喂,伙計,爺兒們不給錢是什麼的?快拿酒來,慢一步小心你們的腦袋,惹得爺兒們不舒服,哼!」

  要人腦袋?花錢吃酒,用不著這麼橫,這麼兇啊!

  也許,伙計們吃這一套,話聲猶未落,裏間已然飛步搶出一名店夥,手捧酒壺,面色如土,還躬身哈腰地作出心驚膽顫的滿臉笑容,一個勁兒的賠不是:「兩位爺多包涵,小號人手少,侍候不周,還望您兩位……」

  「少廢話,滾到一邊兒去,別讓爺們瞧著討厭,要是擾了爺們的酒興,我要你的命。」

  先要腦袋後要命,伙計聞言方自一震,一隻蒲扇般大巴掌,已既沉又實地飛到了臉上。

  瞧那巴掌能打死一條牛,伙計他不是鐵打金剛,銅澆羅漢,一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如何受得了?

  殺豬一般地一聲慘嗥,踉蹌暴退而出,差點兒沒離地飛起,砰地一聲摔在了地上。

  等他捂著臉跑人後面時,地上多了一片血漬與幾顆門牙,那張臉,準已腫起老高了!

  這一來,滿座酒客驚了心,破了膽,臉色刷白,顫抖著腿,一下站起了好幾個,想溜,打算走為上策,遠遠避開這兩個煞神,免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沾上一身血。

  但,砰地一聲,那名靠裏的錦袍大漢又拍了桌子,濃眉倒豎一副兇像,瞪著那滿佈血絲的銅鈴眼,發了話:「爺們沒走之前,那個敢動,我打斷他的狗腿!」

  一句話真靈,站起來的那幾個,一哆嗦,連忙又坐了下去,坐下去是坐下去了,可已沒心情再吃喝了。

  於是,剎時間全店一片寂然,鴉雀無聲,沒人敢喘大氣。

  書生他皺了皺眉,臉上神色變了變,雙目之中,閃過比電光還亮十倍的光芒,可是他沒動,也沒看那兩個錦袍大漢一眼,一個人若無其事,照樣吃喝他的。

  適時,櫃檯裏站起個身材瘦削的老者,老者面貌清癯精神矍鑠,毫無一絲龍鍾老態。

  他剛站起,耳邊,突然響起輕若蚊蚋的清朗話聲:「掌櫃的,動輒拔劍,那不是勇,真勇要能忍人所不能忍,創業不易,何必輕易為自己惹禍?」

  瘦削老者神情一震,驚訝四顧,他愣住了!

  憑他那雙閱人無算,精而又精的老眼,他竟未能看出發話的是誰,因為除了那兩個煞神惡霸外,滿店酒客沒有一個扎眼的。

  定了定神,他終於又坐了下去,可是,一雙老眼仍然滿座搜尋,希望能找出那示警的高人。

  適時,兩名錦袍大漢酒足飯飽,抹抹嘴,雙雙站了起來,靠外的一名,轉過身去,面對櫃檯:「掌櫃的,爺們出外公幹,隨身銀子帶的不多,賒個賬,記下來,以後有空,到京裏拿去!」

  敢情好,逞蠻逞橫,打了人,到頭來還是喝的霸王酒,吃的白食,漂亮話人人會說,那不就等於不給了!

  那年頭,百姓見官三分怕,誰敢上衙門要賬去?

  櫃檯裏,那瘦削老者杜掌櫃的拱了拱手:「沒關係,兩位公幹,為百姓,一路辛苦,百姓們招待吃喝,那是應該的,算小老兒孝敬二位了的!」

  夠落開,夠慷慨的,那名錦袍大漢,目光深注,咧嘴一笑,道:「想不到這小地方還有善解人意之人,掌櫃的,你很知機,也很識趣,不錯,不錯!」

  一招手,與靠裏的那名一起離了席,整個杜記老號好靜,就等他兩個走,他兩個走到門邊,卻突然又停了步。

  居左那名轉過身,兇狠目光一掃全店,多少人不自覺地連忙低下了頭,他,那橫肉遍佈的大臉上,綻開了一絲得意而冰冷的笑意:「瞧清楚了,窩藏叛逆,同罪論斬,通風密告,賞銀千兩,不論死活,緝獲送官者,白銀萬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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