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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顿了顿道:“廿五年前,在这东城有大户人家,一家近百口,有房子有地,仆婢成群我就是这户大户的一个老仆人,有一天,一个人打从东城过,正巧我那主母上‘妙香山’上香还愿回家来,门口下车的时候,让那位王爷瞧见了,没多久,这大户人家出了事,我那主人指为叛逆,一家近百口都被捉进牢里,这时候那位王爷出了面,说能救我主人一家百口,唯一的条件是我那主母跟他当侧福晋去,我那主母为救一家百口只有点了头,后来放人了,我只落得这个样子,可是别的人我一个也没瞧见……”

  李燕豪道:“想必是被他们杀了?”

  “那谁敢说啊。”残废老人道:“反正我是没见别的人就是了……”顿了顿道:“我那主母被逼跟那位王爷走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只那位王爷不知道,我那主母也不敢让那位王爷知道,因为这不是他的骨肉,反之倒是他一个仇人,一旦他知道我那主母有身孕之后,必不会让我那幼主活在人世,这件事我清楚,我那主母也知道利害,我知道我那主母会想法子,也知道唯一送出我那幼主的法子是经由这条河,于是我就在这儿住下,一住廿多年,至今未见我那幼主顺水流出,也不知道我那幼主是已经顺水流出被人拾了去呢,还是苍天没长眼,让我那幼主留在宫城里……”

  李燕豪道:“老人家,那一家也姓李?”

  残废老人道:“是的。”

  李燕豪道:“老人家可记得我刚才告诉老人家的那四句话?”

  残废老人点头道:“那对,但还不够,要是我那主母放出了幼主,她不会不在幼主身上留个什么记号,我老实……”

  李燕豪探怀摸出那块皮,递了过去道:“老人家请看看这个。”

  残废老人接过那块皮,掠掠身说亮处看了一看,抬眼说道:“李爷,这是……”

  李燕豪道:“当年我顺水漂流的时候,藏在我身上的唯一东西。”

  那残废老人身躯忽颤,暴睁的一双老眼扑簌簌排落老泪两行,道:“少爷,是您了,您就是老奴要等的人,这块皮正是那王府的东西,少爷不见这块皮上还有那家王府的戳记么。”

  打从当年便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今一旦获得揭晓,李燕豪反倒很平静,他吁了一口气道:“老人家,没错么?”

  那残废老人老泪纵横道:“应该不会错,东西是那家王府的东西,足证您是从那家王府里漂出来的,上面写说您姓李,这还会有错么?”

  李燕豪道:“这么说我是那李姓大户之后?”

  那残废老人道:“是的,您就是老奴的少主。”

  李燕豪道:“老人家,我爹他老人家的名讳是……”

  残废老人道:“主人讳德山,字少康。”

  李燕豪道:“我娘呢?”

  残废老人道:“主母娘家姓秦,别的老奴就不知道了。”

  李燕豪道:“老人家,我爹已经遭了毒手了,是么?”

  残废老人道:“当年只有老奴一人,被他们放了出来,主人跟其他的人,老奴一个也没看见,放出来的老奴一个,被他们折磨成这个样子,其他的人可想可知了。”

  李燕豪道:“老人家,这多年来苦了你了。”

  残发老人道:“少爷可别这么说,老奴就是为李家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可怜只可怜主人这一家近百口……”长叹一声道:“总算苍天有眼,让老奴碰见了少爷您,这廿多年,老奴总算没白等,就是现在咽了气也瞑目了。”

  李燕豪安慰了残废老人几句之后道:“老人家,以你看,我娘她还在那家王府里么?”

  残废老人迟疑了一下道:“这个老奴不敢说,已经廿多年了,侯门深似海,咫尺之隔如天涯,谁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情形。”

  李燕豪道:“老人家可知道这是哪家王府。”

  残废老人摇头道:“这个老奴不清楚,当时老奴只知道是个亲王,但究竟是那个亲王,老奴却不清楚,这廿多年来,老奴也曾不断的打听,可是没处问,您知道老奴这么个残废人,又是这么个打扮,谁肯跟老奴多说一句,不赶快躲开就算是好的了。”

  李燕豪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家,这就是我家里遭变的情形了,是不是?”

  残废老人道:“还有,少爷,主人有房子有地,房子在东城,地在‘六合屯’……”

  李燕豪摇头说道:“老人家,这些都是其次的事,请告诉我,我家除了我爹我娘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残废老人摇头说道:“除了主人,主母之外就全是下人了,那时候主人跟主母年纪还轻,还没所出,您是他二位的头一位少爷。”

  李燕豪道:“这么说我没有兄弟姐妹。”

  残废老人道:“没有。”

  李燕豪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家,苦了你廿多年,李家生殁俱感,我无以为报,只有为老人家养老聊表我这份谢忱……”

  残废老人忙道:“少爷,这老奴可不敢当,主人待老奴恩厚,老奴虽粉身碎骨也不可言报,休说等廿多年,就是等上一辈子也是应该的,这廿多年老奴并没白等,能等着少爷,老奴这心事也就了了。”

  李燕豪道:“老人家不必多说了,目前我有事在身,不能随时照顾老人家,我这儿有点银子老人家先拿去用,虽然不多,好在老人家只有一个人,应该够老人家过一阵子的,先请在这儿委曲些时日,等我事了后再接老人家去奉养。”说着他掏出两锭银子塞入残废老人手中,道:“老人家,时候不早,我须回去了,改天有空我再来看你。”不容残废老人推拒,也不容残废老人开口,站起来行了出去。

  那残废老人在他身后直叫,李燕豪又来个充耳不闻,那残废老人叫了几声也就不再叫了。

  李燕豪加快步履,刚走出没多远,只听身后“二闸”方向传来砰然一声水响,他扭头一看,只见“二闸”水波动阵阵,岸边摆着白花花两块东西,正是那两锭银子。

  李燕豪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身躯猛震,心胆俱裂,闪身扑了过去。

  李燕豪的身法不谓之不快,然而等他扑到那两锭银子的摆置处,水面波动已静,碧水深阔,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怔在了“二闸”边,双泪无声行落而下。

  这是李燕豪生平第三次落泪,头一回是为谭老爷子父子,第二回是为那彭千里,这一回是为这位苦等他廿多年的忠实老人,这三位,都对他有大恩。

  久久,李燕豪方始憋出一句:“老人家,你这是何苦,为我李燕豪苦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又……老人家,我这里跪送了。”说着,他双膝跪落了地。他拿起了两锭银子,“噗通噗通”丢进了水里。

  水面又起波动,一个涟漪,又一个涟漪。很快地,“二闸”水又平静了,静得没一点波纹。

  李燕豪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着深深的“二闸”水投过一瞥,转身离去。

  泪,还没干。对他有恩的人一个连一个去了,他怎么能不伤心。

  李燕豪不打算留在京里,更不打算厕身官家,贡献一己之心力。他打算今晚上见过井兰之后就走。

  可是碰见了他李家那位忠义老仆之后,他的打算为此而改变了。

  无他,那是因为他认为,要想找出那位亲王,要想寻访他的生身母,唯一的办法就是藉井兰之助厕身官家。无可讳言,这是一条最佳的捷径。

  他枯坐“老京华”客栈静静的等。

  日暮天黑了,上灯的时候到了,“北京城”里到处都上了灯,然而客栈后院灯光里那进进出出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陌生人,独不见井兰。

  初更到了,井兰没来。

  李燕豪有点不安了。

  二更到了,仍不见井兰的倩影。

  李燕豪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可是只站起一下子,他又坐了下去,他想去找,可是上哪儿找去?

  三更过了。四更到了,井兰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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