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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玉貝勒道:「您怎麼說,那個白綾包裏,包的是他生身之母的骸骨?」

  胡鳳樓詫聲道:「郭懷生身之母的骸骨,怎麼會在這兒?」

  黃衣老人道:「這話要從廿年前說起了……」

  老侯爺倏地神色一動,悚然道:「皇上,時候不早了……」

  黃衣老人感激的看了老侯爺一眼:「我懂你的意思,但是你知道,我還不是扣人罪名以掩蓋自己過錯的人。而且,我也實在不忍讓你們再怪他,再仇恨他,否則會毀了他的一生,儘管他未必在乎,可是我卻有增添罪過之感。」接著,他從廿年前說起,說康親王的獻民女入宮,又說郭懷一家三口的遭遇,又說韓振天。當然,前者是他自己知道的,後者則是聽郭懷說的,可是他相信郭懷,因為兩下裏一印證,並沒有錯,所以他也告訴了傅家一家三口。

  靜靜聽畢,老侯爺跟玉貝勒父子倆不由為之動容。

  那位傅夫人胡鳳樓則為之花容失色,臉色大變,顫聲道:「有這種事,怎麼會有這種事?為什麼他一直沒說?」

  黃衣老人道:「這就是為什麼我說他仁厚的道理所在,他可以報仇,但是他捨棄了報仇,只找尋他的生身之母。康親王、韓振天不但沒有受到一點傷害,甚至沒人知道廿年前他們做了什麼,反之,康親王倒把女兒小蓉的死,諉過給了他,想藉官勢,藉國法對付他。」

  黃衣老人話剛說到這兒,胡鳳樓一個嬌軀機伶暴顫,一語未發,轉身掠起。

  玉貝勒一怔,急叫:「鳳樓……」

  胡鳳樓人在半空,應了一句:「我要問問義父去,不要跟來。」

  話聲中,她已飛射出了「靜明園」。

  玉貝勒要跟,但是他的身軀才動,老侯爺便一聲沉喝:「玉翎!」

  玉貝勒道:「阿瑪,我……」

  老侯爺沉聲道:「沒聽見麼?不讓你跟,人家義父女之間的事,你跟去算什麼,又能怎麼樣?」

  玉貝勒一時沒能答上話來,也沒再動。

  黃衣老人一雙目光越過「靜明園」高高的圍牆,投向遠遠的天邊,天邊,已是微透曙色,他臉上沒一點表情……

  ***

  郭懷帶著穿脅而過的嚴重劍傷掠出了「靜明園」,他取道東南,打算直奔天津。

  如今的京城一帶,已經沒有絲毫值得他留戀的地方。

  反之,這京城一帶,倒是個傷心地,他恨不得脅生雙翅,飛離這個地方,今生今世,不要再來。

  但,剛離「靜明園」沒多遠,山道旁,松林內閃出一條人影,緊接著是一聲輕喝迎面傳來:「郭懷!」

  郭懷帶著一顆刺痛的心,一處嚴重的劍傷,那顆心的痛楚,遠非穿脅而過的劍傷所能及,就因為這種痛,使他那超人一等的敏銳耳目為之遲鈍,遲鈍得連有這麼個人躲在前頭,都一點沒有覺察。

  他急忙收勢停住,停住後再看那條人影,不由為之一怔:「韓姑娘!」

  攔住路的那條人影,不是姑娘韓如蘭是誰?只聽她道:「大內侍衛飛騎報信,說你闖進了『靜明園』,玉貝勒跟鳳樓姐都趕來了,聽說還驚動了老侯爺,我還是不放心,只好跟來看……」

  另一個「看」字還沒出口,忽聽她急急說道:「你怎麼混身是血,你……」

  郭懷的語氣很平靜,也很從容:「謝謝姑娘,不礙事,一點小傷……」

  話雖這麼說,他畢竟是血肉之軀的人,不是鐵打金剛,銅澆羅漢,穿脅而過的劍傷已經夠重的了,更哪堪失這麼多的血?

  眼看他半個身子都染紅了,就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沒有閉穴止血。

  是寧願為胡鳳樓流盡自己的血,還是傷心、痛心之餘,寧願輕忽自己?

  話沒說完,原本挺立的身軀為之一晃。

  韓如蘭帶著一陣香風掠到,伸手扶住了他:「還說不礙事,你都站……」忽然脫口一聲驚叫:「天,這,這是誰傷了你,傷得這麼重?」

  郭懷強提一口氣,強自站穩,道:「是誰傷了我,已經無關緊要了!」

  韓如蘭道:「你還,讓我扶你進樹林去,給你止血裹傷。」

  郭懷道:「姑娘,不用……」

  韓如蘭著急的道:「還說不用,這麼重的傷,你還想要命不要了?」

  她沒容郭懷再說話,連扶帶拉,硬把他扶進了樹林。

  郭懷已經沒有力氣反抗了,至少這一刻他沒有力氣,任由韓如蘭扶進了樹林。

  找一株小樹底下坐下,韓如蘭讓郭懷靠在樹幹上,三不管,兩手一扯扯開了郭懷的衣襟,把整隻左衣袖也給扯下來了,劍傷顯露出來了,從前到後一個洞,血還在往外湧,看著嚇人。

  韓如蘭竟哭了,都哭出了聲:「你,你……」

  她出玉指連閉兩處穴道,無止了血,接著道:「你為什麼就不知道先止住血,像這樣出不了幾里,你就會……」她忍住悲痛,忍住淚,伸手就去拿郭懷肩上的白綾包。

  郭懷忙道:「姑娘……」

  韓如蘭道:「我扯一塊給你裹傷。」

  她的手只頓了一頓,仍伸向前去。

  郭懷吃力的抬手,正擋住了姑娘的手,道:「不,姑娘,包裏有東西,還是,還是用剛扯下來的那隻衣袖吧!」兩隻手碰在一起,雖然只那麼一碰,姑娘她心神為之一震,嬌靨為之熱紅,她沒說話,強定神,拾起那隻已被鮮血染紅了的左衣袖,繞肩為郭懷包紮住傷口,道:「這樣不行,我又沒帶傷藥,我扶你回城。」

  郭懷道:「不,姑娘,我不打算再回城裏去了!」

  「你不打算再回城裏去了?為什麼?你是怕……」

  「姑娘,我從來沒怕過什麼,我只是要走了。」

  「怎麼說,你,你要走了?」

  「是的,姑娘。」

  「你,你要回南海去?」

  想必胡鳳樓已經把郭懷的出身告訴大家了。

  郭懷道:「是的,我來自南海,應該回到南海去。」

  姑娘的嬌軀泛起了一陣輕顫,只有她自己知道,郭懷沒發覺,只聽她道:「要回哪兒去,那是你的事,我不便過問,也不能阻攔,可是我不能讓你這樣走,至少你得跟我回城,把傷療治得差不多了……」

  郭懷道:「不,謝謝姑娘的好意,我不願再瞞姑娘,天津船幫、通記錢莊、海威堂所有的人,已經在天津等我了。」他支撐著站了起來。

  姑娘忙伸手去扶,跟著站起:「你……」

  郭懷道:「不要緊,這點傷我還支持得住,無論如何,我感激姑娘……」

  姑娘道:「我沒有讓你感激。」

  那麼姑娘要的是什麼?

  她現在是不是還存著希望?

  郭懷已經跟她說的很明白了,明知道已是不可能,但誰又能真放得下,誰又願意真完全放棄?對韓如蘭這麼一個女兒家來說,誰又能,誰又忍心說她錯,說她罪過?

  郭懷沉默了一下,然後凝目:「來京這麼多日子,真正讓我感到有所虧欠的,只有三格格跟姑娘。而對姑娘,我虧欠的更多,只是,我只有這麼告訴姑娘,對姑娘,日後我必有所報償,姑娘,郭懷告辭!」話落,他猛提一口氣,長身而起,直上夜空。

  望著去勢如電的身影,韓如蘭一急之下,抬手要叫,但是,在剎那間,她忽然趨於平靜,想叫的沒叫出聲,抬起的手也緩緩放了下來。

  眼望郭懷逝去處,唯一克制不住的,是奪眶而出的兩串熱淚。

  失色香唇抖動,喃喃自語,話聲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聽得見:「為什麼?究竟為什麼?你總該給我一個明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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